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的灵魂会靠近你的灵魂。
当他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就像是沙漠中每一天的日出,可以壮丽,可以闪耀,可以歌颂也可以被铭记。
VOL.01
5月以后,曼谷每天都在下雨。
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区已经被封锁,地铁公司宣布暂停营业,出租车是铁定不能坐的,但尚碧梅还是坚持出了门,搭着摇摇晃晃的巴士,从湄南河一路东行。
雨水在前几天已经冲刷过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车窗外的天空呈现成一种灰与白之间的颜色。在虚弱的余晖中,有风扬起尘土掠过车窗呼啸而过。远处浓烟滚滚,是在焚烧汽车轮胎。一下车,女孩便看见对面教会医院大门前滚滚燃烧的浓烟。
这是2010年的5月,泰国政府与红衫军发生冲突的第二天。尚碧梅站在那里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走过去。放在背包里的保温桶已经渐渐凉下来了。鸡汤凉了,就不好喝。她专心致志地往前走,没有听到身后有人在朝她喊话,她只想快一点冲到路障对面的教会医院里去。
突然感觉背后有一巨大的推力击中了她。尚碧梅在地上躺了一会,发现自己并没有中枪,子弹大概击中了背后装着鸡汤和雨伞的背包,因为她感觉到有黏稠稠的汤汁浸透了衣服背面,伴随着的还有浓郁的党参味。
尚碧梅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几步,看到远处有人从医院大门朝她跑过来,走近才发现是教会义工Jack。
Jack的英文带着浓浓的欧洲腔,他是丹麦人,二十一岁,在进入大学之前,他和很多欧洲年轻人一样选择休学一年,到亚洲的各个慈善机构做义工。
VOL.02
教会医院是早些年去世的一个华侨在世时捐助的一幢别墅。房间格局凌乱,最顶层是义工和工作人员的宿舍和办公室,下面所有的房间都被改建成了病房和诊所。走廊尽头,是医院里最大的一间病房,200平米的房间,放了30多张铁质的钢丝床,沙卡的病床被安排在房间最里面靠窗户的位置。
尚碧梅走过去,放轻了脚步。“沙卡,今天你好吗?”她知道他能够听懂,虽然男孩从来没有回应过。医院里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已经无法沟通了。
而她每日都和他聊天,带他散步,擦拭他的身体。沙卡的双眸已经失明多年,一个月前Jack从天桥下面将他带回来,他腿上的伤已经恶化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医生对他进行了截肢,然后交给义工照顾。
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沉默,不喜不悲的样子。有时当她靠近他,仿佛可以听见他胸口左边安静又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淡淡稀薄的呼吸,带着海洋的气味。
一天,尚碧梅帮他擦拭身体,白色的床单上淡淡地浸湿了一大片浅浅的黄色。他的肾脏在慢慢失去功能。所有医生的看法都一致,如果他不能及时移植新的肾脏,生命将只剩下最后半年。
在曼谷做肾脏移植,在有肾源的情况下也需要200万泰铢,相当于45万人民币。大家对此一筹莫展,这相当于整个慈善机构整整两年的开销。而目前为止,她能做的,只是用轮椅推着他去房间外面的花园散步。
围墙外,天空被烧得通红,街道上不时传来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声。即使在时局动荡的夜空下,他的周围依然显得那么空灵。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映出明月的光芒。
她曾经很多次,这样仔细地看他。她在轮椅前迎面蹲下来,用发烫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双目凝视着眼前这个男子:“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她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种潮湿的东西在注视着她,像是贝壳缓缓开启露出了一粒珍珠。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的灵魂会靠近你的灵魂。
他的出现足以让世间万物黯然失色。他会给你所有的勇气,穿过漫天烽烟的世界,穿过枪林弹雨。
他是世界上最后的那一道光。
VOL.03
离开医院的时候,Jack从身后叫住了她,递给她一个包裹。是沙卡的。
牛仔布料的背包,已经很破旧了。里面装着几件衣服,一部很久没有使用,已经没有电的移动电话,一个空空的黑色钱包,钱包里卡着一张旧旧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的微笑好比春风。
尚碧梅站在黑夜的阴影里,借着点点灯光使劲看那张照片。半响以后,她慢慢地走出房子的大门,转右找了个墙脚蹲了下来。
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在夜色中号啕大哭。有巡逻的警察走过来,用泰语问她要身份证查看。她浑身颤抖着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护照。中国籍公民尚碧梅,持有泰国商务签证,有效期一年多次往返。
照片里年轻的女孩和沙卡钱包里那个笑得灿烂的女孩是同一张脸。那个是她,十五岁时的模样。只是照片更年轻一些,不施粉黛的样子,眉目间都透着春光。而现在,她站在乌烟瘴气的街头,岁月的眼泪哭花了她的脸。
VOL.04
在国内的大学毕业后,她签了一家IT硬件公司,因为泰语很流利被外派回到了泰国。薪水和补贴加在一起还算优渥,至少相对同校的毕业生来说已经很可观了。
但是200万泰铢才可以移植肾脏。这个数字反反复复在尚碧梅的脑海里滚动。
尚碧梅在一个月前已经打电话委托国内的中介公司卖掉母亲去世前留给她的那套老旧的套房。如果能卖掉房子,她就有钱,她就能救回沙卡。可是她每天把电话打回中介公司,得到的消息都是已经放盘,但房子所在的位置不好,加上年久失修,目前还没有人愿意去看房。
她要想办法借到钱。可是这个时候还有谁可以帮他们?
白色的独立洋楼小院,在河岸的南边。尚碧梅在门口磨蹭了好久,才提起勇气按响了门铃。走出一个年轻的中国妇人,捂着鼻子用蹩脚的泰语大声抱怨。女人背后,一个双鬓花白的中年男子,正在往身上穿外套,看样子是正要出门。
尚碧梅小心翼翼地喊了声:爸爸?
客厅很宽敞,摆着真皮沙发,墙上的壁纸锦深绣重,另外一侧是小吧台,壁架上放着各色洋酒,有淡淡的光从吧台顶上投射下来。
“你……找我有事情?”父亲倒了一杯水,放在女孩面前的茶几上。
爸,我想找你借点钱。但话哽在喉咙里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就是好久没见你了,来看看你。妈前段时间托梦给我……”
啪,很清脆的一声。杂志被甩在真皮沙发上,中国妇女抬起屁股,面无表情地往里面走。
“碧梅……我……”男人为难地朝里屋看了看:“你阿姨她……怀宝宝了,最近脾气很不好。”
“行了爸,别说了。”尚碧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把眼眶熏得热热的。“我先走了。”
推开大门,外面的雨又下起来了。
十岁那年,是他带着她从广西老家来到曼谷。
VOL.05
十五岁那年,尚碧梅认识了沙卡,两个人一起去郊外烧烤。
他不敢点火,又害怕丢了面子,每次都找借口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给她买饮料。等他回来时,她已经点燃了炭火。
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沙卡怕火,非常非常地怕。从小到大,他最可怕的噩梦都是与火焰有关的。
后来某天,他给她看自己右手手心上的那块伤疤,像是多长出来的一团肉瘤,摸上去硬硬的。小时候他玩鞭炮,左手打火机,右手火炮。点燃了以后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把打火机扔了出去,火炮在手里炸开了。
她随手抓起打火机试探他,把打火机在他前面点燃晃来晃去:“你是不是真的很怕?求我,求我我就不烧你。”
“快拿开拿开。”他皱着眉头用厚厚的书本挡住脸,“我认真的,信不信等会我扁你。”
女孩灭掉打火机,笑得花枝乱颤。一边惊魂未定的沙卡愤怒地将草稿纸揉成一团丢在女孩身上。
“尚碧梅,我从现在开始讨厌你了哦。”
“乱说,你明明喜欢我啊。”
“可是我从现在开始讨厌你。”
“我不批准。”
“好吧,那……给我喝你包里的果汁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