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你要是问我有钱了最想做什么，我嘛，有钱就想出去玩，一想起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就非常忧伤非常文艺。一直写小说，特别爱八卦。我是沈嘉柯，爱写字，也爱生活，喜欢凡客诚品，写这个短篇时在跟感冒拼命，感冒痛苦，还去K歌逛街，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快乐和幸福，不管时间空间。这种别扭念头，我认为恋爱也同理。带病工作给《新小说》写稿，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闻着流泪见着感动。爱我就为我去买《假装深爱的少年》《你以世界为眸》。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希望你给我签个名。签哪里？就签在我的房产证上吧！

　　[老头的回答]

　　21岁的大豆很可怜，他人生中第一份兼职相当滑稽。他要按时在每天的下午经过那套公寓时，登门提醒一个老头做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大豆扮演的是闹钟的角色。事情不难，薪水不高，但大豆却接受了，因为这个老头的住所太靠近他念研究生的那所大学。作为一个年轻的男孩，他要陪伴着孤老头子半个小时，监督老头将一些图案画在纸上，然后开动一台新添置的白色飞利浦缝纫机。

　　你看过一个70多岁的老头做缝纫手工吗？

　　你看过一个70多岁，几乎大半生都在倒腾软件，并且还在大学搞教学的老头，忽然勤勤恳恳开始做缝纫吗？

　　很怪不是吗？大豆见到了。

　　按照最初的协议如果老头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大豆就赶紧叫人或者帮忙护理下。不过呢，看起来这个纯粹理工科的老头，对机械也很上手，旧被单的布料和一些美术系学生爱用的颜料，加以剪裁、拼接，老头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其实这样的监工，也不是那么的乏味，在旁观的时候，大豆会上一下网，写邮件。写邮件的时候，他分心瞅瞅老头，看看老头的小园子里那几棵植物，将叹息默默地在心里发表出来。

　　一个人离开家那么远，心却放在原地，风吹雨打。当老头做出了第三件手工裁缝作品时，大豆这么建议他，那个，要不要放到他一个同学的小店里出售呀？

　　老头没有回答大豆，他笑眯眯拍了下脑袋，反问了大豆，哎呀，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缝纫？

　　[写信，写信，写信]

　　大豆写起电子邮件来，完全不像他打电脑游戏那样敏捷，也不像他跑步那样稳固，更不像他读书那么优秀。是的，优秀的大豆就读的那所美国大学的那个专业，即便在海龟们毫无神气资格的年代，还是挺好找工作的。大豆从来没担心过这一点，大豆跟老头说，把价格定低一点，肯定能卖掉的。在这个国家，除了脑袋里的智慧很贵，人工也很贵。

　　不过，大豆还真不知道，活到了人生的古稀之年以后，马上要迎接80大寿的老头，干吗忽然对缝纫兴致勃勃。

　　老头用有年纪人专属的耐心解释给大豆听。人呀，总是要在时光中服从自然规律衰老的。技能不断退化，记忆不断衰减，最后就变成认知功能大缺失的老人家，生活不能自理，生活成本可就变成大麻烦了。神经学家推荐老头做手工。

　　大豆搞明白了。

　　大豆没有继续再多问，要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别人不主动说的话。其实大豆也看见了，老头的爱人去世了，那张合照摆在屋子里显眼的地方，呈现着恒久的幸福笑容。所以老头需要在做事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旁边照看一下。

　　这段良好的雇主关系维持了半年，直到大豆不再打开电脑写电邮。

　　至于大豆给老头的建议，卖掉那些手工作品的建议，老头回答说，干吗不存多点再卖呢？也对。大豆支持老头这说法。

　　[平静的大豆]

　　在大豆观察了解老头的过程里，老头也在注意这个中国男孩。没错，大豆最初来的时候脸上表情有哀伤的成分。老头没反对大豆在兼职过程里，上网什么的。活了快一个世纪的人，总是很聪明的。聪明的老头在大豆的状态渐渐平复，秋天也渐渐到来时，很平静地，小心翼翼地问了大豆一点点问题。这个时候的大豆，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回答老头了。

　　是啊！我分手了。就是从我来留学，而那个女生没法一起出来开始的。都已经交往了两年呢。本来还以为大学毕业就会彻底在一起的。

　　老头背着手发笑，什么叫彻底在一起？就是，就是在你们这儿当着上帝的面承诺和互相戴上戒指嘛！大豆也笑了。

　　女生也不想分手的，可是那么漫长的时间都不在彼此的身边，很多事情就慢慢地淡去，淡出，淡化，最后，最后就变成了淡定。嗯，你归纳得真好啊，这就是淡字四步骤。老头跟着大豆学到了不少的中文。学一点外国语言，也是保持认知功能的好办法。

　　那，那只好去找新的女孩子去认识呀！你不喜欢我们这里的金发女孩吗？太阳一照，灿烂无比如同黄金那样耀眼。老头的爱人就是一个金女女郎。

　　喜欢啊！大豆不能说他不喜欢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可是呢，一个人的心是很奇妙的，一个人的记忆也是很奇妙的，那些与情感牵绊纠缠在一起的海马区记忆，牢固主宰了大豆的哀乐。当他想起跟丘丘一起划船，跟丘丘一起溜冰，跟丘丘一起跑到郊野摘柿子，喂给对方吃，以及想起大考前一起温书，倚靠着犯困，他的心就飘过了万水千山，降落到那条漫长江河旁的上空。

　　当丘丘终于找了新男朋友，大豆就不再写电子邮件了。无法挽回，写了也白写。老头拍拍这惆怅男孩的肩膀，继续回头忙乎他的缝纫针织。大豆还以为老头会给他一点人生指导呢！结果，没有。

　　[大豆蒙了]

　　大豆回国了。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他跑了几个城市挑选工作，目睹每个城市的日新月异大建特建。他唯独没有去那个让他失恋的城市。嗯，因为丘丘一直留在那个城市，并且，她结婚了。不想听到的消息，大豆就干脆不去听。完成学业的大豆卖力工作，存钱买房。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或许会更有兴趣找一个女孩来过一辈子。但是一辈子那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抹去旧人旧事。

　　偶尔，大豆会跟老头视频一番。老头在摄像头那边秀他越积越多的缝纫作品，黑色底子上大红的鱼鳞和祥云，老头的作品越发风格丰富了，中国风都开搞了。大豆乐了，大豆问老头你到底攒了多少件了，准备开卖了没？老头说他总算做出了60件，不过，他压根没打算卖。

　　太可惜了，看着老头越发精湛的手艺，大豆开玩笑说，简直可以上《纽约时报》了。也许，或许，老头用了英语语系的人民特爱讲的“may be”。很快，大豆终于知道了老头的作品最后的归宿了。

　　那些作品和老头的事，没上大报，但上了本地的新闻网。老头统统送给了一个60岁的老太太。不，虽然60岁，但保养得真好，根本就还是40岁的样子。很美丽可爱的一位女士。这位女士的丈夫去世了，这位女士是老头昔日的恋人。老头，向女士示爱了。

　　大豆蒙了。

　　[希望你给我签个名]

　　而大豆，大豆回过头，去见了他曾经为之伤心要死的丘丘。

　　丘丘闪电离婚了，为了房子的事情。丘丘不是一个买不起房子的女生，她也有一份好工作。但是，如果一个男生跟她结婚，房产证上却顾虑重重不出现她的名字，她就不打算原谅这种做法了。

　　直到大豆重新打通了她的电话。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界真奇妙。分手了好几年的男友，居然还在等她。

　　你要不要这么痴情啊！阴魂不散的！丘丘在电话里这样问大豆。她说话的内容是惊叹的，但她的语气却是快乐的。

　　我哪有痴情？大豆不承认这个严重的指控。

　　大豆觉得，他又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干吗不找回自己喜欢的女生呢？为此，大豆跟丘丘说了一条不错的理由，因为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希望你给我签个名。

　　签哪里？丘丘糊涂了。就签在我的房产证上吧！大豆回答。由始至终，老头都没给大豆任何关于人生，关于恋爱，关于爱情的格言或教导。老头只是做了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个80岁的老头，在锻炼肢体技能保持认知功能的学习中，用他的手工作品，追到了他当年喜欢过的女孩。60件作品献给60岁的恋人。

　　难怪老头不肯卖掉。这个狡猾的泡妞高手，像个中国功夫高手，已经抵达返璞归真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经过了人生的别离，因为际遇而遗憾地分开，各自走自己的路有自己的家庭，生老病死告别自己的爱人，最后又有机会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时，老头很淡定地再度拥有了幸福。

　　据说老头又要结婚了。大豆怎么能不祝福老头了，他写了一封真实的贺卡，贺卡飞行许多公里，抵达老头和他的爱人。如果分开了，就铭记。如果重逢了——那就在一起吧，结婚吧。大豆不承认他是个模仿犯，模仿了老头的淡定挚爱，应该叫学习和借鉴。

　　站在冬天之中最热闹的街头，烟花耀眼，寒冷将尽，春日不远。新年的气氛让人感动得想大喊大叫。拥有太多大学和大学生的城市，无数个青春的面孔当中，两张稍微不怎么青春的脸，贴在了一起。丢掉沉默和眼泪，他们又见面了。

　　于是他们拥抱了很久，以示内心久违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