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贵贵和爱丽丝 *

　　左贵贵的鼻子贴在爱丽丝身上，似乎还闭着眼睛嗅了一下，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嘴唇紧闭，就像是鉴宝节目里的权威专家。我大声阻止，说你要看就好好看，别把汗蹭上去。爱丽丝不是人，是我的钢琴。尽管被母亲买来时不算特别贵，从九岁到二十九岁，我在它身上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是《致爱丽丝》，于是它的名字就叫爱丽丝。左贵贵是爱丽丝的下一个主人。我要出国了，已经在加拿大定居的母亲勒令我赶紧办好手续投奔她，爱丽丝无处安置，于是我在网上发了转让广告。于是左贵贵找了来。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长相还算利索干净，可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会弹琴的。他果然不会弹。他说，琴是买给我妹妹的，她需要一台钢琴。他妹妹也不会弹。这个女孩一年前遭遇车祸，双腿被锯掉了。弹钢琴是她从小的梦想，可惜家里没有条件满足她。我对左贵贵肃然起敬，所以不忍心提醒他，经济条件不好的话，请钢琴老师也是很贵的。左贵贵拉走了琴，把三千块钱恭敬递到我手里。尽管这琴普通，但他仍然明白自己是出价最低的一个，所以心存感激。晚上与妈在MSN上聊天，我说我真舍不得爱丽丝，她说没关系过来我给你买一台更好的。她说，彼得会付账。我不想聊那个彼得，我觉得妈在爸爸去世后不到一年就搭上个洋鬼子，这件事让我无法接受。

　　* 我没有买回程票 *

　　第三天，我在网上问左贵贵，那钢琴你妹妹喜欢不？爱丽丝一被拉走，我就开始想念它。它陪了我二十年，其间因为练琴挨了不少打，但我妈到底没有把我培养成一个钢琴家。

　　隔了好久，左贵贵才回，喜欢，谢谢。其实那天我心情不好，眼看出国的行程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烦躁，这烦躁在爱丽丝被拉走后进入了高峰，我想对于相伴了二十年的伙伴，我真是绝情。

　　头脑一热，我就对网络那端的左贵贵说，我想我的琴。我可以去看看它吗？作为交换，我可以免费教你妹妹弹琴。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因为左贵贵说，谢谢，我想这不太方便。

　　我很难过。不是因为左贵贵的拒绝，是我明白自己终将与所有东西一一告别，童年，父爱，过去以及未来，都不过是一个一个站台，我没有买回程票。

　　* 转让广告 *

　　两天后，我就知道了左贵贵为什么会拒绝我，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失去双腿、又无比向往弹钢琴的妹妹。在等待出国这段时间，我快把自己闲疯了，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事都做不了。于是我在网上疯狂搜索钢琴，没有任何目的，就是想看一看。然后我发现了我的爱丽丝，它的照片挂在一则转让广告里，叫价七千，特别有诚意的话，还可面议。广告上留的电话号码，正是左贵贵的电话号码。我的血冲到脑子里，马上拨了那个电话。我说，骗子，把我的琴还给我！左贵贵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尽管他见过我一面。也许我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对钱也不敏感，谁都知道二手钢琴的市价，远不止三千块这么低。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卖掉钢琴，正如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去加拿大，可我从来不能违背我妈，她是绝对的权威。再次见到左贵贵，是在城郊的一条破街上，周围搭满了违章建筑，地上的水坑一个接一个。左贵贵就从那些水坑磨磨蹭蹭地跳过来，问，你想怎么样？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改变了主意，想把钢琴要回来，因为你污辱了我的同情和尊敬。左贵贵在电话里招认了骗我的事实，他说他不懂琴，也没有妹妹，他只是认为这是一笔可以做的生意。他说对不起，琴已经卖了，卖了六千。他说，钱也花掉了，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把琴还给你。我直直地盯着这个人，他长了一张骗子的脸。妈的电话在这时打过来，她问你在哪，不好好待在家学英语，整天瞎跑什么？妈一定很闲，而且她的思路一旦打开，便会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她不介意隔着千万里的距离，神清气爽骂我一顿。我觉得我马上要爆发了，而事实上我乖乖握着手机，足足听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左贵贵一直站在我面前，我以为他会趁机溜走，但他没有。等我终于可以挂上电话时，左贵贵说，给我点时间，我把钢琴给你赎回来。他说，求求你别哭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哭了。

　　* 饺子，没好，睡了 *

　　左贵贵没能履行诺言。因为他没钱，不可能赎回我的爱丽丝。左贵贵把卖爱丽丝所得的六千块借给了一个朋友，短期内不可能要回来，确切地说，是不打算要了。那个朋友是他的前女友，是个胖墩墩的，一心想开店当老板的姑娘。我还沉浸在对爱丽丝明珠暗投的愤怒中，但这并不妨碍我愿意听左贵贵讲故事，讲他与前女友那拉拉杂杂、唠唠叨叨，又自我感觉良好的爱情。我每天用大量时间在网上与他聊天，因为我想找人说话。

　　左贵贵也有大量时间泡在网上，因为在电脑维修部上班，薪水少得可怜。他常常说你太不知足了，要是我能出国挣大钱，王怜娜才不会跟我分手。王怜娜爱钱胜过爱他，可是左贵贵大方承认这个事实，一点都不觉得悲哀。

　　他说你交过几任男朋友？

　　我沉默。二十九岁了，我却没有交过正式的男朋友，因为每交一个，妈都会说，你将来是要离开中国的，谈了也白谈。妈说，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是会伤人元气的，你不要傻，也不要祸害别人。于是每个男人和我在一起，都明白我们没有未来，都不敢太投入。这样的恋爱谈着也没意思，后来他们干脆逃光了，我也懒得再找新的，每天在MSN上向妈报到，证明自己哪也没去。左贵贵还在电脑那端等待我的答案，妈的MSN又闪动起来，她问，今天吃的啥？便秘好点没？早点睡觉。我的人生就是吃饭、便秘和睡觉。而我的灵魂此刻飞离了身体，浮在半空，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躯壳在电脑上敲下几个字：饺子，没好，睡了。关掉妈的对话框，我的躯壳继续在另一个对话框里敲字：你想当我男朋友吗？一晚上也行。

　　* 多一晚上又怎样 *

　　妈一定会骂我贱，就像过去我总练不对指法，或者数学总考不上95分一样，贱是她用得最顺溜的一个词，我真高兴她总算骂对了一回。我不认为左贵贵是个君子，君子不会骗人，也不是小人，小人不会对前女友念念不忘。

　　左贵贵说他没有念念不忘，他只是习惯了对她好。

　　他来了，闲聊两句，就提到我们在网上说好的事。他用了开玩笑的口吻，那个样子让我相信，即使我现在变卦，他也不会介意的。

　　我没有变卦，打倒我妈的念头持续强烈。然后我就抱住了左贵贵。他长得还算好看，如果我不是要出国，可能妈会很高兴我交这么一个男朋友。

　　可问题是我马上要出国，所以我们只能够苟合。而且这场苟合是带表演性质的，当左贵贵把自己扒光，看到他身上那条拙劣的仿版CK内裤时，我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主角开始，用最淫邪的姿势向我妈和王怜娜致敬。然后我就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我就像一个刚刚揉好的馒头，一直在发酵，这种感觉舒服又不舒服，于是不得不紧紧揪住左贵贵，逼着他解救我。

　　有那么一瞬，我的灵魂又飞起来了，它看着我寻觅和奔突，非常可怜。

　　天亮时我发现左贵贵眼神灼灼地盯着我，他问，真的只有这一晚上吗？我爬起来，穿上睡衣之前，先点了一支烟。其实我不会抽，姿势很僵硬，不知道左贵贵看出来了没有。

　　我说是的，就这一晚上。我说你有什么好留恋的呢？王怜娜一定会回来的。左贵贵沉默，过了好久才说，多一晚上又怎样？我们那么快乐。

　　* 现实世界 *

　　妈告诉过我，男人很危险，像刀，会在心上划下痕迹。

　　左贵贵果然就在我身上划下了痕迹。那天以后，我觉得我的身体变重了，沉甸甸地像坠了什么东西。

　　我一天都在想他。洗了澡，换了床单，拖了地，还是想。然后他又来了，擅自加了一晚，再加一晚。他一来，我就讲不了原则，于是一次又一次进行令我们快乐的游戏。MSN上，妈一直在和我讲话，说正在办的一些流程，夹带着对我的指责，说我的英文程度那么差，说我从小就笨，简直像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