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被调侃为“性教授”、“性工作者”。他是全国独一无二的人类性学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20年前,他担心学生不来修他的课;20年后,受学生欢迎的他却引来社会争议。
这是华中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彭晓辉第一次在摄像机镜头前发怒。在此之前,他的研究生们从未见过导师发火的模样。
2011年4月19日下午,他正在参加一场由上海某电视台录播的电视辩论类节目,主题是关于学校里的性教育。摄影棚里的高照度灯光,滋滋响着,烤得像要融化骨头。已经不间断地录了四五个小时,每个人都疲乏不堪。
他的一边坐着研究生彭露露,对面是两位电视台邀请来的节目嘉宾。其中一位的发言,越说越激动,竟然对露露甩下劈头盖脸的斥责:“你这就是在炒作!……我忍耐你好久了,你的发言最长,还不尊重长辈!……”
委屈的露露突然情绪失控,哭了起来。心急护犊的彭晓辉大声喝止对方:“我们不是来炒作,我们千里迢迢是来交流的!你这样说话的语气近乎于人身攻击……我们拒绝!”
现场气氛僵持,200多人的录制现场沉默下来……
其实,露露早已一再向媒体表明立场,自己不是想炒作,只是想找工作。更确切地说,这位将在2011年6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人类性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想找到一份性教育教师的工作。
然而,她的苦衷与坚持,在从今年3月底起媒体的吵吵嚷嚷中,直接被简化为“人类性学”“女硕士”“找不到工作”等敏感字眼。人们或叹息或调侃,或赞叹或批评,生生将本就混沌不清的涉性话题又搅了一搅。
尽管出了名,但无论是彭晓辉,还是彭露露,师生俩都不曾面对过像这次电视辩论节目一样如此直接的质疑和责难。最终,这位性学学者克制了怒火。节目录制结束环节,是嘉宾总结陈词。彭晓辉正色说:“拂去尘埃见本心,性是中性的。对性这件事,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潮男”的热门课
“彭老师,你会去看香港上映的《3D肉蒲团》吗?”4月21日,从上海录制节目返回后的《人类性学》课堂上,一位娇小的女生主动举手向彭晓辉提问。教室里爆发出一片笑声。这是华中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大三学生的专业选修课,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室满满当当。
这天,彭晓辉还是大学教师的典型装扮,白衬衣加深色西服,发际线过早地退守,头发稀疏却一丝不乱。他微笑着回应:“从学术的角度,看看无妨。”又是一阵笑声。
他接着解释,古代性小说其实也是性学的研究范围,而拍成电影的《3D肉蒲团》则纯粹属于性消费。底层大众在生活资料的获得方面处于弱势,在性资源的获得上也会因为贫富差距而在一定程度上被剥夺。那么,“挂眼科”消费这种虚拟的性资源是一个弥补,能起到稳定社会的作用。归根结底,“性”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和经济问题。
“潮男”,这是同学们写在彭晓辉“QQ印象”中的第一个评价。
他今年54岁。无法容忍两鬓半黑半白的发茬,一旦冒出,他就会把它们染成黑色。他的电子邮箱是“无限容量”,他最近还注册了微博,每次发送一百多字,开讲“微性学”。
“中国现阶段的成年人,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99%是性盲”,这是彭晓辉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抛出的一个新观点。在他看来,没有接受过系统、规范和科学的性教育,属于性盲。
令他意外的是,网民们没有抨击,“相当于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查看网友留言,能接受大多数无伤大雅的调侃。当然,也有一些超出他底限的。比如,一位微博粉丝留言说,“您关注的都还是裤裆里的那些事儿。”
彭晓辉收起笑容,摇摇头。他顺着链接进入这位粉丝的微博主页,在“加入黑名单”一项上轻轻点击一下。
“‘裤裆’这词太不严肃,甚至有些下流,他是来看热闹而不是学知识的。”就像他分析黄段子却从来不举例一样,彭晓辉格外注意保持性科学的纯粹与严肃。
此时,他在家接受记者的采访。一套随意的运动衣里,仍然是白色衬衣,领口挺刮,第一粒扣子也严严实实地扣着。
对这次试探性抛出“性盲”观点的时机选择,彭晓辉比较自信,“十年前,我绝对不敢这么说,还有一些话,得等到十年后再说。”
他刻骨铭心于40年前的一次“教训”。
初二那年,彭晓辉随母亲下放到湖北襄樊(襄阳)的一个农村。他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第一次安排任务时对一位女同学说,“你去搞××事……”
不料,这位女同学骂他是流氓,哭哭啼啼地告到了班主任老师那里。老师找彭晓辉谈话,不敢说什么,只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搞”——这是当地的语言禁忌。
彭晓辉不肯认错。他不明白如此简单的一个字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校长火了,要他在全校作检查,否则开除学籍。
最后,他只好搬出毛主席的原话“搞学习”“搞劳动”来为自己辩护,这件事儿才不了了之。
选择“洪水猛兽”
“一位土生土长,通过自我研究、学术研修与国内外访学交流被培养起来的一位性学学者”——彭晓辉如此定位自己。
1992年,他作为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讲师,开出一门专业选修课《性生物学》。
此前,他主讲的《人体组织解剖学》《动物及人体生理学》等课程,都涉及到生殖器官。而彭晓辉学医出身,实习时连妇产科也待过,不经意间完成了对“性”的脱敏过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已经敏锐感知到社会空气的变化。1988年,一场举办于北京中国美术馆的“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引起了巨大轰动。
“门票起初是两毛钱一张,看的人多,一下子涨到两块钱一张。那是个新旧交替的月份,虽然下着大雪,但排队买票的队伍有几公里长”,他每天都在关注报纸上描绘的空前盛况。
在展览前一年,由英国著名性心理学家霭理士著、中国优生学家潘光旦译注的《性心理学》在建国前出版后首次再版,年轻的教师彭晓辉一连读了三遍。从此,他开始系统自学性学学科。
1990年,国家教育委员会、卫生部等六部委首次在《学校卫生工作条例》中规定,普通高等院校要在开设的健康教育选修课或讲座中加上性健康教育方面的内容——这是为彭晓辉选择性学研究方向注入的又一剂强心针。
然而,在一个长期将“性”视为洪水猛兽、不登大雅之堂的古老国家,他的选择仍然需要勇气。
他的亲戚当着他面说:“做点别的不好?为什么要做这个专业?”
“人各有志。做点别人没做过的,总比炒别人的剩饭要好。”他回答说。
他祖籍湖南,出生于武汉。因父亲被划为“右派”,小时候被迫先后寄宿于舅舅、姨妈和母亲的其他表姐妹兄弟家。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好胜心强、不服输的性格。
《性生物学》最终改变了彭晓辉的专业方向,而这位潜心治学、一心要为母亲争光的年轻人暂时还不可能想到这一点。他的担心非常现实——没有学生对新课程感兴趣。
他私下给学生干部打招呼,让他们动员身边同学选修。最终,看在他的面子上选的大胆好奇来听课的,一共有三四十人。“至少这门课可以开下去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单纯的“老师爸爸”
“彭老师,请您一定好好读读我的文章。”一位在课堂上谨小慎微的女生,双手攥着一篇课程结业论文,交到彭晓辉手里。
在彭晓辉印象中,这位说话总是低声低气、垂眉不语的女生,还是第一次敢于直视他的眼睛。但是,她的眼里却含着泪水。
这事发生在10年前,全校公共选修课《性科学概论》的课堂上。从1995年起,华中师范大学发展了第一批素质教育选修课,彭晓辉将《性生物学》加入性心理学、性社会学的内容扩展为《性科学概论》,面向全校非生物专业学生开放。
这位女孩便是中文系的学生。文章中,她详细描述了自己的童年“性经历”——在懵懂的童年时代与小男孩玩过类似抚摸的性游戏。长大后,她觉得自己是“荡妇”“破鞋”,把所有贬低女性的词语都放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