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T自幼父母双亡，作为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好不容易熬到40岁，一个聋哑女人跟了他。45岁那年，聋哑老婆为他添了一双儿女。按说，老T算是有指望了。可是，老天很残忍。老T的那双儿女，长到两岁还站立不起来，医生说是软骨症，将终生与轮椅为伴。当然，这样的痛苦不会太久，因为他们的生命，不会太久。

　　老T在家里躺了两天，再出门时，脸色晦暗，不过，那双小眼睛里，却又迸发出了勇敢的光。

　　老T从东邻那里借了锤子，又从西邻那里要了铁条，将家里一辆旧自行车拆了，在大太阳下苦干了两个中午，然后，一辆双人轮椅制成了。老T笑嘻嘻将一双儿女抱到轮椅上，示意聋哑的妻子推着两个小人儿在院子里转圈。不会走路的孩子不谙世事，乍一坐上这活动的物件，叽叽喳喳地像两只小鸟，在简陋的轮椅中笑个不停。老T蹲在暗沉沉的门槛上，满是汗水的脸上，也跟着笑成了一朵太阳花。

　　老T是拾荒人，每天都要走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很多时候，他会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在花丛下奔跑而发呆。现在好了，他的儿女也能坐着轮椅跟自己出来了。看到路边怒放的艳丽海棠，女儿会笑嘻嘻地唤他：爸爸，花儿。儿子则会偷偷抓一只落在轮椅上的蝴蝶，放到聋哑妈妈的衣襟上当胸针。

　　老T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用力蹬着三轮，迎着路人讶然的目光，幸福到浑然忘我。

　　同住一个大杂院的有个还没有出名的哲学家，成天抱着黑格尔和罗素的著作咬文嚼字。每个傍晚，他看着笑嘻嘻的老T一家人从外面拾荒归来，都会大发一番感慨：“这是多么残酷的人生和命运啊，老天真是太不公平和公正了。”

　　老T哧溜哧溜吞着老婆做的手擀面，回头看看双人轮椅马上就要载不动的那对儿女，对着哲学家说了一句话：“我没觉得老天有多不公正啊，相反，我倒觉得，它还非常照顾我。”

　　哲学家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照顾？”

　　老T脸上的笑容顿一顿，神色郑重下来：像我这样一个苦孩子，一分钱都没有，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个完整的家。可是，老天给了我一个老婆。她虽然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可是她的手脚都是健康的，知冷知热。因为她，我体会到了温暖和幸福。接着，老天又给了我一儿一女。虽然他们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站立奔跑，可是，他们的心灵是健全的，他们喊爸爸喊得很响亮，我还能计较啥？

　　“但是，他们的病？“哲学家弱弱地抗议这几乎有点过头的乐观。

　　老T爱怜地摸摸孩子的头：“是，我知道，他们或许不会活太久。但是，仔细想想，谁跟谁能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呢？早早晚晚，我们都是要同自己的亲人分开的。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相聚有多久，而是相聚的时候，我们是否都分享了爱和温暖。在他们能够活的时候，我尽最大力气去爱；等他们不在了，那份爱，就是可以受用终身的财富。”

　　但是，因为他们，你有多辛苦。“哲学家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润。

　　老T咧开嘴巴笑：“老兄，能够有人让我们辛苦，其实这也是幸福。因为这些辛苦，我更知道，爱的重量；就像因为孩子们生命短暂，我更知道，时时刻刻都要珍惜。”

　　哲学家无言了，他抱着厚重的书本，呆立在斜阳映照的院子里。吃罢面的老T，回身开始忙碌。孩子们越长越大了，双人轮椅不能继续用下去，他要再造两个新的轮椅。

　　看着老T幸福忙碌的背影，哲学家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书本，其实半点价值都没有。那些几千年前的智者，关于人生，佶屈聱牙地长篇论述了那么多，到了老T这里，却简单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将黑夜般的人生统统当成白昼一样来过，这样，灾难再重，幸福都能轻盈如翩然的鸟儿。”

　　老T听不懂这样高深的比喻，他眯着眼睛打量自己手里的铁条，一边仰头大笑：“什么鸟不鸟的，我就知道，人生其实就像瞎子摸象，你说它是堵墙，它就真的是堵墙；你说它是条绳子，它就真的是条绳子。”

　　老T话音落地，哲学家如醍醐灌顶。他将厚重的书本扔到旮旯里，回身过来帮老T做轮椅。如今，他不崇拜黑格尔或者罗素了。关于人生，哲学家觉得，老T才是真正的偶像，因为他比任何一个哲人更勇敢。有谁能像他，将一堵墙似的人生耍成绳子一样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