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芬兰以北的广阔海域上，有一块狭长的大陆叫朗伊尔。这里每年有整整四个月被冰雪覆盖着，有四个月，太阳终日不落。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个高个子姑娘正在稀稀落落的针叶林里走着。突然，一枚松果掉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绝不是松果和皮肤接触发出的声音，而像硬物落到金属上。

　　没错，这个叫吉娅的姑娘是个机器人。虽然她的外表和人类一模一样，但如果轻轻碰触她的身体，会感觉到冰冷的温度和硬度。她皮肤底下类似静脉的血管，其实是大脑通往肢体各部分的电路。

　　吉娅是奥塔博士的作品，像她这样的机器人在朗伊尔足足有几百个。他们不是一般的机器人，而是具有人类全部感觉的超级机器人。他们可以感觉到明暗和冷热，分辨针扎或撞击的疼痛，也能体会快乐和难过。博士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性格，于是这群机器人，有的像吉娅一样酷酷的，有的则很活泼。在这里，他们唯一不被允许的就是爱。

　　【2】

　　奥塔博士在每个机器人的大脑芯片中都置入了一套程序。机器人一旦付出感情，程序就会自行启动，他们就会因为爱而受到折磨。如果他们还执迷不悔，那么程式会执行最终命令，将机器人毁灭。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所有机器人都还记得去年那件事，吉娜就是这样毁灭的。吉娜是吉娅的姐姐。她曾经是机器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可她爱上了一个男机器人。最终，那套程程序启动了。吉娜一天天枯萎下去。奥塔博士给过她最后一线生机，他说：“我可以帮你删掉大脑芯片中爱的部分，你就会忘掉现在的痛苦。”吉娜一口回绝。几天后，吉娜变成了一堆零散的合金。

　　【3】

　　吉娅和几个同伴按照博士的指令，去寻找一种只在北极生存的地衣样本。他们一路往北，针叶林逐渐消失，冻结的土地上散落着稀疏的灌木。北极的植被几乎完全匍匐在地，以抵御呼啸的狂风。再往北，灌木不见了，地面只剩苔藓和地衣，远望去一片荒凉。

　　快接近目的地时，机器人们突然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吉娅和队伍失散了。她在一片雪白中辨不清方向，只看见四面茫茫的冰雪。她感觉到身体里的合金温度正急速下降，渐渐地，她失去了意识，因为大脑芯片在这样的低温下拒绝继续工作。

　　醒来时，吉娅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低矮的小房间里。屋内生着炉火，非常暖和。

　　“这是哪儿？”吉娅坐起身。

　　“芬兰的一个小村庄。”吉娅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她在朗伊尔见过他，他叫弗洛基，也是奥塔博士的机器人之一。他的瞳仁是清亮的浅灰色，睫毛分明。吉娅胸腔里那颗合金做成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她脸红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天哪，我这是怎么了！一定是这房间里的炉火烧得太旺。”

　　“嗨，你醒了！”莎莉走了进来，她也是这次执行任务的机器人之一，和吉娅一起被弗洛基救了回来。她拍拍弗洛基的肩膀，两个人看起来熟悉而默契。

　　吉娅有点儿不高兴，所以当莎莉提议说现在就回朗伊尔时，她以自己还有点不舒服一口拒绝了。

　　“可是极夜就要来了，如果没有太阳，我们找不到朗伊尔啊！”

　　“那么你先走好了。”吉娅冷冷地说。她恨不得莎莉赶快消失，别一直把手搭在弗洛基的肩膀上。

　　莎莉一个人连夜出发了。

　　【4】

　　漫长的极夜开始了，大地陷入一片黑暗，星星不分昼夜挂在天空。弗洛基一直陪在吉娅身边，面对这个总是板着脸的女孩，他有说不完的话和用不完的耐心。

　　吉娅越来越喜欢和弗洛基呆在一起，她喜欢和他头碰头说着那些从前自己认为傻乎乎的话。哪怕弗洛基只有一刻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就会慌张和不安。

　　月光明亮时，弗洛基带她出去玩。在一大片冷杉林中，他们看到雪兔和雷鸟换上浅色的羽毛以便在雪地里隐藏，而灰棕熊和极地松鼠吃得肚皮滚圆，准备冬眠。海牛悠然自得地寻找埋在雪下面的植物残茎，驯鹿成群结队路过这里……

　　在一棵高大的冷杉下，弗洛基突然拉住了吉娅的手。他们戴着厚厚的棉手套，牵手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吉娅脑袋里的某一条电路就像被输入了过高的电压，突突突地跳得厉害。气温降到零下40度，寒风像士兵的长矛狠狠扎在脸上，可吉娅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的心像熔岩一样热气腾腾。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极夜结束了。

　　【5】

　　弗洛基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吉娅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庄，可丝毫没有他的消息。

　　吉娅在房间里焦躁地转来转去。是弗洛基不告而别还是发生意外了？

　　她突然想到了吉娜。她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吉娜总是心不在焉。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虑，动不动就大哭，甚至有一次企图拔掉电路，把自己毁掉。而现在自己的表现，正和当时的吉娜一模一样。

　　吉娅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爱上了弗洛基！

　　她大脑里的那套程序启动了，作为违反机器人规则的惩罚，她开始加倍受到爱情的煎熬。她像一头搁浅在冰面上的北极鲸，被爱情折磨地奄奄一息。

　　奥塔博士曾说爱是最邪恶的魔鬼，最致命的病毒。她终于理解了姐姐为什么宁愿死掉也不肯放弃爱，因为此刻她也一样。

　　【6】

　　吉娅返回了朗伊尔。远远地，她看到了弗洛基的身影，他真的在这儿！看到他安然无恙，吉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向他奔去。

　　等等，他身边的姑娘是谁？那是莎莉啊！莎莉正热烈地说着什么，弗洛基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那眼神跟曾经看着自己的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吉娅突然明白，原来弗洛基消失只是因为不爱自己了。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心如刀割。

　　爱有时是甜蜜，有时是难过，有时是焦虑，有时是忌妒。有时是患得患失，有时是忐忑不安，有时是焦虑紧张，有时是伤心难过。如果你爱的人不再爱你，爱还会变成一种折磨。

　　爱确实像一种病——博士说得其实没错。不过，吉娅还是不愿把爱从大脑中删除，因为爱也给过她那么多甜蜜和欣喜。直到现在她也爱着弗洛基，所以既然他爱上了别人，那么她愿意成全他，尊重他的选择。

　　【7】

　　事实上，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奥塔博士也曾爱过。但当他忙于实验时，带给他快乐的那个人却背叛了他。在那以后，他再也没爱过谁，还拒绝了好几个对他示爱的姑娘。他甚至不允许他的机器人恋爱，为此才特意设计出一套程序。

　　每个机器人的大脑芯片里都被置入了这套程序，除了弗洛基。弗洛基是博士特别制造的试探机器人。他有意接近吉娅，试探她拒绝爱情的坚定程度。当收集到证明她恋爱的足够多的数据后，他就完成任务离开。而现在他接近莎莉，也正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而吉娅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她大脑里的程序已经启动了最终毁灭命令。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了。她皮肤底下的合金正咔嚓咔嚓地响，而她身体里的电路纷纷短路，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她倒在雪地里，一个又一个零件从她的身体里蹦出来，大脑里的芯片正在格式化。在意识消失之前，她的眼前浮现出弗洛基的脸。

　　朗伊尔的大雪不停地不停地下，渐渐将她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