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父亲，

　　离家流浪放逐丧母的苦痛

　　1997年3月4日，春寒料峭，让15岁的我刻骨铭心。那天下午，在郑州人民医院病房里，母亲气若游丝地唤着我的小名：“亚彬，给妈妈……剪一剪指甲吧！”我点点头，强忍泪水。母亲罹患肝癌，生命已到尽头。

　　剪指甲时，母亲张望着门口：“我想见见……你爸爸。”我生平第一次对母亲撒了谎：“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哦。”母亲浮现出一丝微笑，然后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病房门口。我心如刀绞，后悔为什么不将母亲的病情告诉父亲。突然间，母亲头一偏，倒在我臂弯里。“妈妈——”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病房里。

　　母亲走了，尽管还有父亲，可我觉得自己像没家的孩子。

　　我出生在青岛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任海尔集团总工程师，母亲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一所中学任教。从小，我和母亲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在她的精心辅导下，我小学连跳两级，9岁就上了初中。虽被誉为“神童”，但缺失父爱的我并不快乐。父亲每天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每当看到与我同龄的小朋友和他们的父亲亲密无间地谈笑、玩耍，我就倍感落寞和怅惘。

　　父亲的冷漠，似乎同样体现在对母亲的态度上。我9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母亲胃痛得厉害，她大汗淋漓，在沙发上直打滚。我哭着喊道：“爸爸，你快送妈妈去医院吧！”这时，电话响了。接完电话，父亲为难地对母亲说：“单位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你找朋友或同事帮一下忙吧！”望着父亲的背影急匆匆地消失在门口，我突然觉得父亲是那样狠心、绝情！

　　1991年，为了寻求事业的进一步发展，母亲调到河南广播电视大学任教，我跟随母亲到郑州读书。父亲一两个月才来看望我们一次，每次刚把凳子坐热，就又要走。1995年，我参加高考，一举考上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因为割舍不下母亲，我放着名牌大学不读，而是选择了母亲任教的河南电大应用电子技术专业。

　　1996年，母亲经常感到胃部和腹部疼痛，因为几次误诊耽搁了时间，直到1997年春节前才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妈，是肝炎，没事儿！”我强颜欢笑地隐瞒着实情。“亚彬，别告诉你爸，他正负责一个科研项目，我怕他因此而分心。”母亲性格要强，从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父亲。

　　我的故意隐瞒，没让父亲见上母亲最后一面。那天下午母亲病逝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孤单无助中，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连夜赶到了郑州，他的脸痛苦得变了形。我冷眼相向。

　　母亲下葬之后的那个夜晚，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沉默许久后，我站起身来，向弥漫的夜色中走去。“你要……上哪儿去？”父亲一把拽住我的手，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挣脱他的手，向夜色中狂奔而去。“亚彬——”背后，父亲呼唤着我追了上来。渐渐地，他的呼喊声被夜色淹没。也不知跑了多远，我停下脚步，两行酸楚的泪水滚滚而出——没了母亲，我就像没有根的浮萍，再也感受不到家的温暖了。我决意浪迹天涯，放逐失去母爱的痛苦！

　　带着仅有的30元，我在郑州火车站爬上一辆运煤的货车来到了平顶山市。为了生存，我在一家煤矿找了一份卸煤的活。每天，我像成年人一样拼命干活，释放着心中的伤痛。

　　5月的一天，天下起大雨。我去盖煤矿的井口时，脚下一滑，一下子掉进了几十米深的井底。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雨水淋醒了，浑身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死去时，工友们把我救了上来。我摔断了左腿，住进了医院。

　　遍体伤痕，千里之外父亲在呼唤

　　三个月后，我出院了，矿长说什么也不要我了。身无分文的我又一次爬上了火车，漂泊到了宁夏固原县。在人生地不熟的固原，我遇到了小马——一个没考上大学、其父扬言要打死他的大男孩。被父爱抛弃的我们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

　　漫无目的地在固原走了几天后，我和小马留在了一个奶牛场，放牧、割草、洗衣、带孩子……就为挣到一口饭，我们什么活都干，但男主人一遇不顺心的事就拿我们当出气筒。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和小马忍无可忍，偷偷逃离奶牛场。我们拦下一辆拉蔬菜的卡车流浪到了西安，在一家蔬菜配送厂找到了活儿干，每天10元钱。

　　漆黑的夜里，将累得快散架的身体往床上一躺，我偶尔也会想起父亲。他这时在干什么呢？我走了，他会满世界找我吗？不会，肯定不会……

　　不久，闲聊时一个工友说：“听人说，云南有一个叫河口的地方，从船上往汽车上搬货，搬一次就给200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我和小马就辞了工，乘火车来到了毗邻越南边境的河口镇。镇里的南溪河上，船来船往，果然有人私下雇人搬运木箱子。搬箱子多半在夜里，搬到箱子后，要走1公里的山路，然后有汽车接应。

　　一天深夜，我和小马一行８人扛着沉重的木箱在山林中气喘吁吁地穿行。突然，四周齐刷刷亮起一片刺眼的手电筒光：“不许动！”其他人见状，把肩上的木箱往地上一扔，一溜烟消失在山林中，只剩下我和小马傻愣愣地扛着箱子站在原地。晃眼的手电光中，我看见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将我们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我脊背发冷，两腿直打战。等我和小马回过神来，冰凉的手铐已经锁住了我们的双手。

　　当警察告诉我们木箱里夹带着毒品时，我惊恐万状。得知我和小马是离家出走的学生，误打误撞闯进走私团伙，警方希望我们当卧底，立功赎罪。我和小马领受了任务。两天后，船再一次靠岸，警察从天而降，一举摧毁了这个贩毒团伙。

　　然而，贩毒分子从此盯上了我们。一天傍晚，我和小马在散步，三名男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拔出明晃晃的匕首。“不好，快跑！”小马大喝一声，向草丛中跑去，而我则向山坡上跑去。歹徒们追上我，一刀刺在我的脚踝上。由于出血过多，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身边是小马和两名警察。原来，小马见歹徒逃走后，马上打了110。

　　1998年3月，我伤愈。河口是待不下去了，我和小马风餐露宿，上北京，下广州，一路上留下了我们流浪的足迹。1998年夏天，我花钱做了一个假身份证，进入广东惠州侨兴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工作。

　　生活安定了，我的心却一片波澜。每当穿行于熙来攘往的人流，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我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心中总会泛起难以言状的孤独和悲凉。突然间，我对家、对来自家人的爱的渴望是那样强烈。

　　1999年春节后，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不经意间，一则寻人启事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了我的目光。天啊，那里面不是我的照片和名字吗？看到父亲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时，我就像突遭电击一样，愣在那里。原以为他从不在乎我，没想到，他从没有停止过找我。

　　我飞快地跑出宿舍，来到街边的电话亭。拨完父亲的电话号码，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电话通了，父亲的声音陌生而熟悉：“你好，哪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声。父亲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亚彬？你一定就是亚彬！”泪水蓄满了我的眼眶——相隔千山万水，父亲竟能感觉到是我！“爸！”我终于哽咽地唤了一声。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突然变得喑哑：“亚彬，真的是你？你在哪儿？你告诉我，我马上就去接你回家！”家？父亲要接我回家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青春岁月里的偏执和叛逆，流浪的伤痛和疲惫，都消融在父亲暗哑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