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是有阴影的
溺水那年,我还不到两岁。村子里的人把从我池塘里打捞上岸的时候,父亲正跟村里的人打牌。母亲后来把我抱回了家,在那个晚上,她穿梭在村里的每条巷子,喊着我的名字,叫我的魂快回来。
成年之后,我跟母亲提及这件事,她矢口否认,但事实上,我却记住了。只是她从来都不相信,也从来不愿听我多说什么。
我不乐意她这样对我,在她没有病倒之前,我一直粘着她,我希望她能时刻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但是她要忙农活,她没有时间跟我耗着。以至于我边哭边追上去的时候,她态度依然如此。我不明白,我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我甚至诅咒她,不止一次,诅咒她发生意外,任何意外,只要可以让她永久消失。
然而成年之后,我却开始像她。她的沉默,冷淡,倔强我都一并继承,滴水不漏。
意外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样,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也只是在不经意间,成为了这场意外里的主角。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发现大门紧锁。我到邻村的姑父家,他说父亲带她去南昌看病了。她病了,说倒下就倒下了,并且持续到以后的所有年,她怎么可以,甚至都来不及通知我一声。
我依旧每天起得很早,上学,放学。只是我时常会偷偷回到自己的家里,虽然大门依旧紧锁,我还是很乐意坐在老屋的青石板上发一会儿呆。
我总是感觉她会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做着可口的饭菜。但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出现。听姑父说她是心脏病,要动手术,所以要很久。
心脏病,这个当时我听都没听过的病。我突然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到村外偏僻的角落里,痛哭不已。
任何东西都可替代,唯独你
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我最得意的事情是被她牵着手去集市,倘若有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对我说,这是你姐姐吧?
她比我大二十岁,如果不是生病,她现在依旧年轻漂亮。只是她脾气很糟糕,任性得像一个孩子,动不动就会离家出走。她跟父亲吵架的时候,我经常用瘦弱的身子去挡,结局就是连带一起遭殃。她听不进不好听的话,死要面子,生气的时候不管不顾,给台阶也不下。时间久了,我开始学会冷静地蹲在一旁,看着他们吵,看着他们打。末了,我对她说,你们吵完了吗,我饿了。
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把三十多亩地的农活都扛了下来。我想我帮不了她太多,至少不要让她为我操心。
六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会踩在板凳上面给她做饭,给她洗衣服,帮她喂猪,拔园子里的草,虽然我的手上经常会磨出血泡。
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我很小的时候的趣事,她拉着我的手站在田坝上喊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也跟着她一起叫父亲的名字。她讲我小时候很粘她,夏天天热的时候,她一整晚上都给我扇着扇子,稍微停顿一下,我就嚷嚷着要热死。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她对我要求很严格。按她的话说,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家的样儿。如果我表现出不以为然或者不想听,那么挨打是必不可少的。
我心里埋怨她,但是却不敢说出来。
她恨我,其实我也恨她
没有人会料到,过度的劳累和长期泡在冰水里,让她原本简单的风湿病演化成风湿性心脏病,她就这样倒下了。虽然医生说她还是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但是我们还是尽量避免让她做重活。
父亲在回家照顾了她一段时间之后,还是选择了外出打工。我起得比以前更早了,因为要到村口的井边去挑水,来回往返几趟,直到把大水缸挑满。打井水的时候,幼年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只是她从来不知。
我比以前更努力地学习,给她讲一些学校里的趣事,逗她开心。虽然我下午去上学的时候,总要把扁担带去学校,被不明真相的老师和同学嘲笑。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样下了课我可以直接奔到地里去拔猪草,再挑回家。
我越来越怕黑,每天下了课,把拔好的猪草捆绑好挑回家时,天都黑了。我惟有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在心里喊着她,才能穿越黑暗,见到村落零星的灯火之后,我才能感觉到安全。
她不再那么强硬了,却开始变得越来越脆弱、敏感,说一些沮丧的话。我以为我们可以比以前更平和地相处,可是却在更多的时候,我们的角色有了互换的嫌疑。
我逐渐学会了隐忍,我的害怕,我的恐惧,我的不安,这样的感觉让我越来越孤单。直到后来,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也许是我的第一段婚姻让她对我失望透顶。她不同意我跟那个人,因为对方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存款,没有房子,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她一直觉得我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在她和父亲百般反对无效之后,她年轻时的倔强和执拗在我身上表现得一览无余。
领证那天,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包括后来的怀孩子和生孩子,她一直没有出现过。我知道,她恨我。
只是她没有用对方式。如果那个时候,她不那么坚决地反对;如果那个时候,她可以适当地以一种母亲的姿态来帮我分析,用正确的方式引导我,也许我也不会这样。
包括第一次来例假,我尴尬地不知道如何使用卫生巾,她都不肯来帮我一下。
包括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打掉过两个孩子。第一次的时候,医生问我要不要放个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做什么。因为这些她从来都没有教过我,也没有教过如何让我学会保护自己,如何去正确地对待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她恨我,其实我也恨她。
伤口
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络,其实得知她病发过几次。父亲打来电话,说她哭了。她在想念我,甚至还梦见了我。这很奇怪。
我一直觉得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她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我怎么样,不重要。
获知在没有联络的时间里,她一直跟父亲在深圳生活。虽然我曾经有很多次经过那里,但从未想过,连想都没有想过,去看看她。
事实证明,她恨我是对的。那个男人把我对他所有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在我有了孩子之后还是对我拳打脚踢,百般挑剔。我们终究没能再过下去,日子重新回归到独自一人的生活。
我不止一次地反省在外漂泊的这十年,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幼年阴影的寒冷。我的生活始终是残缺的,我也不想告诉她。但是,这个城市我无法停留。
我换了城市,也有了新的男朋友。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她正在医院抢救,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那个时候我终于还是哭了。
我最害怕失去的东西,往往都是那么轻易就要失去。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趴在她的病床边,她就醒了。她的身体里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鼻孔里还挂着氧气。她就那样看着我,我不动声色,很残忍地在心里想,她怎么可以说老就老,说难看就难看,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我感觉心口被一千块石头堵着,我张开口,沉闷地喊了声,妈。眼泪就这样不自觉地跑出来了。
第二天,她生日。我给她去商场挑选了一张卡片,亲自写上祝福的话,装进信封里。我递给她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不放,又是流泪又是笑。
我还是原谅了她
上一次去看她,是她从深圳医院转回到老家之后的五个多月。这是我离开老家十年后,第一次回去。父亲出来迎接我,我说妈呢?他说在床上躺着。我就进里屋去看她。父亲在大门口点燃了鞭炮,欢迎我回家。燃烧的响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将近夜里十二点。
她看见我回来,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我说躺着躺着,不要乱动。我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说话断断续续的,听起来也十分模糊。
父亲告诉我,她病了之后就不会说老家的话了,只记得娘家那边的地方话。我是彻底不会说家乡话了,听老家话还好,听她娘家那边的话就有些吃力了,更何况她现在说得还很含糊。我只有凑近她,认真地仔细地一边听一边揣摩着她要说的内容。
每天清早,父亲都要给她用烧酒揉手和脚的关节。我回去之后,她就不让父亲揉了,说要让她女儿来照顾她。我一边揉,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我知道我回来看她,她非常高兴。
她之前瘫痪的身体右侧逐渐在恢复。吃饭的时候,她只能左手拿勺子,勉强地往嘴里送。我接过她的碗,坐在她身边,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她爱吃梨,我去镇上去给她买了一些回来。吃完饭后,我再削给她吃。她边吃边看着我笑,我说老佛爷,您吉祥?她就咧着嘴大笑,虽然嘴笑起来是歪的,但是感觉很可爱。
她那么瘦,胳膊细得像根被削过的扫帚杆。这是小时候,她用来形容我的词语。
我喂她吃饭,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平地上走路。她很着急,希望能早些好起来,我小心安抚她。说别着急,不怕,咱慢慢来。
母女之间应有的亲密,我和她,都在这两三个月中,才得以知晓,品尝。
她对我说晚上做梦经常梦见我,我笑了。我虽然不知道她梦见了我什么,想念了我什么,又因何哭泣。我只知道,她上一次因我哭泣,是在我刚出生时。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孩。她就哭了。
但我还是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