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凯麟曾经是厦门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1989年自费到日本留学并定居。整整17年,足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如鱼得水顺理成章。只是,她心里总放不下一个人——妈妈顾志萍。2007年初,她做了一个决定:放弃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回到福州,和妈妈一起担负起100多位老人最后的日子。
不能关门的老人院
福州市金秋老人护理院在福州仓山区浦上工业区的一个公寓里,从3楼到5楼,没有电梯,陈设简单,卫生间小得连轮椅都推不进去。这里居住着180位老人,平均年龄85岁,百分之九十以上卧床不起。9旬老人仰面在床,两腮下陷,嘴巴已经闭不上了,生命的潮水越退越远;百岁老人脏器衰竭,每天都有百分之七的老人处于气如游丝、命悬一线的生命垂危状态,让人惊得几乎不忍面对。无法想象这些垂老之人曾经是法官,曾经是医生,曾经是校长……衰老就这样吞噬着一个人的历史,也吞噬着生命的尊严。
办公室的外间是会客室也是会议室,一张长方桌子和几把椅子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墙上挂着好几位百岁老人的照片,笑容里没有沧桑,只有单纯和慈祥。77岁的顾志萍身材高大,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洋溢着一种特殊的光辉。她说,“人生在世,最艰难的就是最后那几年。我是学医的,我也是老人,我付出心力收获我的人生”,声音和气质透着坚定。比起妈妈来,女儿吉凯麟显得柔和得多,她的担当隐藏在她温和的笑容里。
顾志萍离休前是南京军区福州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护理研究室主任。在吉凯麟小时候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除了工作外,没有其他爱好的人。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妈妈离休以后,用姐姐给的1万美元旅游费创建了福州市第一家高龄老人护理院。
之后的印象都是她休假回国获知的一些碎片:饭桌上,妈妈总是在讲这个老人去抢救了,那个老人需要导尿了……她的感觉是“有点恶心”;半夜里,突然有电话来,一位老人去世了,妈妈立刻爬起来,骑着自行车穿马路、绕围栏,赶到老人院,甚至摔断了腿也不肯多休息一下。妈妈每个月的离休工资有1万多元,没人能理解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妈妈摔骨折之后,吉凯麟和从美国回来休假的姐姐做了一个决定:关掉老人院!妈妈很冷静:关门可以,你们能先去老人院看看吗?
第一次走进金秋老人护理院,吉凯麟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她没想到老人的年龄都那么大。尤其一位老人的叫声刺痛了她,像猫一样的叫声,喵——喵——她猜她是在叫“妹啊”,也许是护工的名字,也许是她女儿的名字——这位老人,两个女儿都在国外,一个儿子在监狱。姐俩都明白了,老人院没办法关门!
走廊上的决定
吉凯麟在老人院工作近4年了,也曾有过放弃的念头。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担子都卸掉了。但她知道她走不掉,她一直记得自己决定归国的那个时刻。
当时,老人院的副院长已离开,老人院租的房子也已到期了,房东急着要改造成商品房,催着老人们搬家,人还没走,大梁已经被敲碎了。她回国陪妈妈找房子,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后,终于有了着落。当时,金秋老人护理院在福州市刚刚小有名气,2006年市里决定评他们为“爱心护理工程试点单位”;2007年省政府决定直接补助资金40万元,用于老人院装修和扩充床位。
有了政府的支持,顾志萍很激动,终于不再孤军奋战了。一大早,她就带着女儿兴冲冲地出门了。她以为,省里都同意拨款了,再去市里走个程序应该不是难事,她甚至都在憧憬拿到钱后该如何改造老人院的环境了。
于是,顾志萍带着女儿一起走进了职能部门的办公室。办事人员说:“单位领导出国考察了,你要盖章得等他回来再说吧!”“请您帮个忙吧,明天就是审批截止日了!”顾志萍急切地说。他甚至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就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拿这些钱去干嘛?”那一刻,吉凯麟眼中的妈妈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在后面一个劲地拽着妈妈的衣服说:“妈妈,我们走吧,犯不着,我们不缺这个钱……”
这时,妈妈郑重地对她说:“孩子,我自己知道应该做什么,你在这里等我。”她转身上了楼,去给曾经到老人院视察过的一位省领导打电话。吉凯麟看着妈妈坚定的背影,心里暗自决定:妈妈太不容易了,她太需要帮助了,也许我应该回来。
10年的梦想
一位老人病危,家属不能及时赶到,吉凯麟先把老人送进医院抢救。医生抢救前,要求家属签字。还在路途中的儿子,哭着请求吉凯麟替他签字。这样的情形,打动了主刀医生,他对吉凯麟说,不能再等了,我和你一起签字,一起负责吧!
毕竟老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很多医院急诊科的医生都熟悉了吉凯麟的身影,一见她就说:你又来“尽孝”了。
有悲就有喜,有风险就有压力,会遭到误解也会得到赞扬。吉凯麟放弃日本优雅的环境和清闲的生活,来到老人院,她过早地接触到老年人这个群体,对于生命和生活、对于友情和亲情,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体验。这是她最大的收获。
回国的这4年来,似乎每一天都面对着考验。
护理员最难找,她开着车,拿着老人院的名片在街上转,看到有女人背着大包穿着拖鞋就停车问,大姐,我是老人院的,要不要做护理员?
她们来了,又走了。一位高龄重症的老人都可能让一个家庭累崩溃,更何况是每天面对上百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能坚持下来的人,需要内心坚强,也需要诚挚的爱心。
很多护理员是受顾志萍的感染留下来的,她们给吉凯麟讲了一个关于老院长的故事。有一位百岁老人,曾经说得一口漂亮的英语,而现在已经衰老得说不出一句话了,但她依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老院长的依恋。每天早晨顾志萍上班,都会先到她的床前看她,她亲吻老院长的手,老院长也回吻她的手。老院长经常会给老人擦去嘴边的口水,她说,那就像流在自己的脸上,不擦会难受。
负责老人院日常事务团队管理的吉凯麟,也以自己的方式尽力稳定这支护理员队伍。一次,一位老人反复拉肚子,怎么用药也止不住。老人的子女不肯送母亲去医院,也不愿买一次性尿布,说出不起尿布的钱。护理员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终于不耐烦了。家属很生气,要求换房间。老人院6套房,老人从第一套一直换到楼顶上最后一套,每个护理员都试过了,家属还是不满意。最后一位护理员有着10年的护理经验,她气得找到吉凯麟要求集体辞工。吉凯麟吓了一跳,护理员都走了,谁来照顾那么多老人?她想了想,冷静下来,把护理员一个一个找来询问:你要走吗?好的,你走吧!
她最后叫来的是那位有经验的护理员,非常干脆地对她说:“你不能走。”对方问:“为什么我就不能走?”吉凯麟答:“因为你是我们‘金秋’的顶梁柱。”对方又问:“那你说该怎么做?”吉凯麟说:“拼命地做,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做!”这位护理员看出了吉凯麟的决心,最终选择留下。其他想走的人一看主心骨没走,都纷纷表示愿意做下去。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这些日子,顾志萍总说把老人交给没有相应素质的护理员不放心,一直想申办一所培训学校。吉凯麟先是不同意:“妈妈太累了,身体越来越差,就别给自己找事了”。但是姐姐说:“我想明白了,她爱干嘛干嘛吧,这是妈妈的人生观,她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开心”。
吉凯麟只好妥协。她说:“妈妈对事业很执着,她太高尚了,我做不到那样。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有一位好心的慈善家愿意投入,盖一座环境优美、功能齐全的大楼,不需要很大,有三五百个床位就行。再培养一支优秀的团队来管理,然后我们把老人院交给国家,就可以退休了。”
她把这个时间表定为10年,希望10年之后,她和妈妈都能看到这个梦想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