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近年来的班主任日记,一个触目的名字闯入了我的眼帘。小刚,看到他,我陡然心痛起来。
这个叫小刚的男生,是我三年前的学生。当时,他是高一新生。新学期前,学校按例要军训,小刚却没来报到。我急了,去找年级主任:小刚可是中考成绩相当出色的学生……后来我联系上了小刚,接电话的是他母亲。
没料到,他母亲讲给我的是一个悲惨故事。他家是全村有名的困难户。小刚母亲是个连路也不能走的残疾人,一家人全靠小刚父亲开三轮载客维持生计。可不巧的是,一年前,父亲在一场意外中撒手人寰,撇下这一对可怜的母子。小刚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意外而消沉,学习更加努力,初三全年每一次考试无一例外都是班级第一……我强忍住泪听完了这个故事。心灵像承受了一场十二级的风暴,震撼至极。
我搁了电话,向校领导汇报了小刚的情况。学校十分同情小刚的遭遇,很快就安排他来报到,同时免去他所有的上学费用。记得当时我正顶着烈日和学生们一起站在操场上,热得喘不过气来。一声稚气未脱的“老师好”从我身后传来,接着学生中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转过身,我看到了一个流浪儿:灰色的春秋衫套在一个极干瘦的躯体上,长过膝盖。面呈菜色的脸,快速瞥了一下人群,就死盯住脚上那双发黄的解放鞋了。
凭直觉,眼前站立的就是小刚——一个父死母残的苦命孩子。说实话,我每年都会碰到家庭困难的学生,像这样的极端例子还是头一遭。我暗下决心,要好好帮助这个孩子。
从最初的两周观察中,我发现小刚自理能力强、做事认真,但因家境困难,显得有点自卑。他每天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坐在那儿学习,落落寡合的,与周围显得不太协调。
如何让这样一个孩子能够迅速融入集体,我动起了心思。我想让他从班上的体育委员做起。听到这个消息,同学们笑作一团,感到不可思议:老师怎么了,让一个“豆芽儿”做体育委员,今天可别是4月1日吧?小刚一个人默坐在位置上,脸憋得通红通红。看到这情景,我有点担心。是不是我过于轻率了?他能行吗?可是第二天跑操时,当我看到他努力地跑在队伍前面,大声地喊起口号时,我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这个孩子有了改变,渐渐走出了“自我”的圈子。围在他身边的同学多了,体育活动时也不再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开始与人高马大的同学一起抢起篮球来。第一次月考,小刚不负我望,名列班级前三。我当着全班的面,好好地把他表扬了一番。国庆节的时候,他母亲还特意打电话向我致谢。
这些让我松了口气,也开始有点自满了,甚至一度认为救助一个贫困生,只要努力就能做好。
可是我没料到的事在后面呢。期中考试之后,小刚成绩竟滑出了班级前20名。我纳闷、窝火。这小子可是我树立的“学习典型”,怎么这么不争气。我正生气呢,又得到一个确切消息——小刚拿助学金买了部音乐手机,经常在宿舍里听流行音乐。
你说他多不懂事,家里那么困难,他却……我一时血往上涌,让同学把他叫出教室确认这件事。他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我再也忍不住,对他吼了起来,地动山摇,当着教室里60张表情各异的面庞。骂他败家子、骂他白眼狼……将所有难听的话都倾倒给他。而他一直低着头,最后抬起头,抿抿嘴说:老师,我真的喜欢MP3,喜欢流行音乐。
他那天的冷漠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无奈。后来,他恢复了原状,像一匹孤独的狼走在路上,碰到人很少讲话,成绩也这样“一般”下去。尽管我做了多次努力,试图与他沟通,却发现很难回到当初。再后来,他以不太理想的成绩考了个“二本”院校,漠然地离开。从此,我们成了陌路,断了联系。
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喊口号时那张气宇轩昂的脸,那件长过膝盖的春秋衫,那声带着童音的稚嫩的“老师好”,那部用助学金买的音乐手机,那张漠然的脸……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汶川大地震后,凤凰主播许戈辉加盟“绿丝带赈灾图书漂流”活动,走进灾区,为小朋友捐出750本自己的新书《许戈辉对话奥运英雄》。许戈辉的举动让许多人不解,因为这里满目疮痍,儿童急需的是食品和救治,送这些“无用的”干吗?许戈辉说,吃饭固然重要,但我们应该知道:全中国的小朋友都向往即将举办的北京奥运会,期盼着心目中的奥运英雄。
看完这则新闻,我想起了小刚,胸口透不过气来。我忽略了小刚内心的需求,或许听音乐就是他缓解压力和振奋精神的一种方式,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猛地意识到:那张气宇轩昂的脸应该叫“坚忍”,那份优秀的成绩单应该叫“感谢”,还有那个花了几个月的助学金买的手机,应该叫做……对待一个拥有如此多感情的人,一个如此丰富的、弱小而又强大的灵魂,我有什么资格去叨唠,试图剥夺本应属于他的那么一点儿幸福呢?
贫困生怎么了?贫困生就应该吃最难下咽的,穿最差的……接受他人帮助的,就不应该有一点儿生命的高贵和矜持?小船也随风帆起,蝼蚁也知数九寒。帮助别人,请从尊重别人、尊重别人的需求做起。
在烟雾的氤氲中,我仿佛看到了小刚那张自信的脸:老师,让我来吧,我是自己的雕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