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林斯顿念书的时候,潘勋卓(Andrea Pasinetti)是一个有洁癖的美籍意大利人。生活用的东西要求非常干净,即使出差一天,也会带一箱子衬衫,穿过的衣服都叠得很整齐收在行李箱里。现在他经常坐着各种见都没见过的交通工具,往返在中国的城市和山村之间。一到乡村的学校,和浑身尘土的学生滚在一起,和当地老师住在潮湿阴暗的宿舍,潘勋卓的洁癖就消失了。
潘勋卓是公益组织“中国教育行动”的CEO,也是整个机构工资最少的人——零薪酬。差旅费都是自掏腰包,还投了很多钱在机构的运营中。“中国教育行动”在北京有20多个员工。潘勋卓选了一个实惠的商住两用办公室,厨房改装成会议室,餐桌就是办公桌。
中国假期的时候,中国工作人员放假,美国工作人员在上班,潘勋卓也在上班;美国假期时,美国工作人员休息,中国工作人员在上班,潘勋卓还在工作。
“办公室是租的,不多用就浪费了。”他笑了,觉得自己开了个不错的玩笑。潘勋卓的中文时好时不好,一般来说上午好过下午,但是提到“中国教育行动”,一整天的中文就会很好。
“自我一代”的乡村发现
2007年来北京之前,潘勋卓完全没学过中文。他是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学院的高材生,高大英俊,前途无量。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学院是美国政府最重要的智库之一,毕业生常常选择在政界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潘勋卓在普林斯顿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的教育改革和新农村运动。为了完成毕业论文,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到清华大学进修。从大西洋沿岸来的青年很适应北京的干燥天气。他喜欢北京的冬天,最爱在北京的冬天听着广播吃烤鸭。没过多久,潘勋卓的汉语已经突飞猛进。“我用非常普通的普通话和让人汗颜的汉语,努力研究着中国的新农村政策。”他说。
那时,在同一个楼里,来自河南的胡婷婷正在攻读历史系硕士,来自耶鲁大学的美国姑娘温慧玲正在研究农村和环保。潘勋卓和她们常常相见却不相识。当时他们还不知道,三个人的人生很快就会连结在一起。
汉语进修结束后,潘勋卓把论文的方向定在了中国新农村建设。为了去农村做实地调研,中文还不很流利的他在水木清华论坛发帖找中文老师。第一个来应征的是胡婷婷。
他们的第一站是云南临沧的双江县,一个被称为“云里的县城”的地方。英国驻华大使馆在那里资助建立了一所山村小学。两个人坐飞机、转巴士、再换拖拉机,离小学还有一段距离时,拖拉机就陷在泥里怎么也动不了了,停在一片甘蔗林边。
天已经黑了,快饿晕的两个人,借着月光,看见那所小学的校长骑着摩托车从山上下来。摩托车上放一个黑乎乎的铝盆,里面盛着炖好的土鸡。甘蔗林、月光、土鸡汤,成了潘勋卓对中国农村最深的最初印象。
从2007年秋天开始,用了半年时间,潘勋卓接连走访了云南、河南、广东、青海、北京周边500多所农村小学。潘勋卓听到最多的就是农村优秀老师招不来,留不住,通常只有20%~50%的农村学生能够通过中考。
潘勋卓的父亲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医学教授,母亲在意大利的工厂供应着国际上多个知名品牌牛仔裤所需的布料。他的家境殷实,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出身不同,结果如此不同”。2008年年初,潘勋卓像散了架一样从农村回到清华时,他对理论不感兴趣了,变成想实际做点什么。
潘勋卓最先想到的就是捐钱给一些机构,让机构派优秀的老师到农村,但是没有找到这样的机构。
他决定自己创立一个。
这和触动温迪·库普创立“美国教育行动”的情形一样。1985年,温迪·库普从得克萨斯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学考进普林斯顿大学。入学以后,她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自己觉得很简单的功课,来自布鲁克斯(纽约著名的黑人区)一所公立中学的室友却觉得很难。
一个明显的事实摆在她面前:虽然弱势群体的学生可以因为“优先照顾”进入大学,但他们此前获取的教育资源远远少于强势群体。于是温迪和哈佛毕业生理查德·巴斯创办并发展了公民组织“美国教育行动”,立志要让最优秀的大学生教育贫困地区的孩子。
潘勋卓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复杂,就是搭个桥梁,寻找一些缺教师的农村学校,再去寻找一个优秀的群体去支教。胡婷婷却认为这事情不可能成功。她是从河南信阳的农村考到河南大学,在别人质疑的目光中考上清华大学研究生,自己定的目标是出国念书。
虽然胡婷婷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一起走南闯北的情谊还是起了作用。潘勋卓一次次寻找清华北大的老师,寻找律师,寻找在中国做事的美国人,去咨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胡婷婷就一遍遍地帮着准备面谈的中文资料。
“20多年前的美国,有一个词常用来形容当时的年轻人,叫做‘Me Generation’,意思就是自我的一代,那时人们认为美国的年轻人的理想除了进投行就是进律所,总而言之,就是哪儿钱多哪儿的优秀年轻人就多。这个情形很像是当前的中国。但是,我身边聚集着不少关注社会、关注教育,为社会的进步做出努力和改变的年轻人。”潘勋卓说。
他记得每个成员的故事
温慧玲是潘勋卓说服的第一个人,铁三角终于汇合到一起。2008年1月,“美丽中国”诞生。
“美丽中国”的第一场宣讲是在中山大学。当天的情况出乎潘勋卓的意料,来了几百个学生。宣讲会一结束就有很多学生愿意加入“美丽中国”。这给了潘勋卓很大的信心。
从哈佛、耶鲁到斯坦福,然后再飞回北京,潘勋卓跑到美国去做宣讲,和中国高校的就业指导中心谈。但是并不是每个高校都认可。大部分时间,他们要在网站、社区发帖传播“美丽中国”。“有时候见100个人,只有1个人能帮上忙。”胡婷婷说。
“美丽中国” 终于在云南大理州鹤庆县打开了第一扇窗。2009年8月,“美丽中国”第一期20 名项目成员前往大理州鹤庆县。随后,“美丽中国”和“美国教育行动”合作,更名为“中国教育行动”。2010年8月,第二期57名中美两国项目成员拎着简单的行李从世界各地汇集到了昆明。2011年扩展到广东汕头地区。目前,已经有150多名来自北大、清华、上海交通大学、哈佛、耶鲁的项目成员在支教。
“听过我们的老师讲课没有,那些孩子可爱吗?”潘勋卓几乎记得每个项目成员的故事。他每次演讲时,那些山村里的青年人总是最重要的内容。
杨潇是清华大学航院的直博生,本科毕业后直接读博士学位,他休学来云南。张新振毕业于武汉大学,辞掉江苏台资公司的工作,在云南成为了张老师。
肯·萨托夫来自哈佛大学,刚到云南时,一个汉字也不认识,一句中文不会讲。比比划划地生活和教课,在云南的山村小学待了两年。美籍华人陈起翔,漫步走在云南的山间小路上时,会想起以前在华尔街和华盛顿工作的经历,如今才慢慢发觉自己的方向。
艾米丽·科尔是“中国教育行动”2010届项目成员,在临沧市云县幸福镇支教。她的大多数学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于是她让自己身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给孩子们写明信片。当第一张来自瑞士的明信片到达幸福镇邮局时,邮局的工作人员说,这是百年来他们收到的第一封来自海外的邮件。这成了小镇的一件大事。
“很多人放弃了优越的生活环境,放弃了高薪的工作职位,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加入到‘中国教育行动’,我想不是因为有谁喜欢和蟑螂小强睡一张床,也不是因为谁喜欢每天洗冷水澡,更不会是因为谁想感受一下在异乡出水痘、发高烧的滋味。每一位项目老师,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无论出生在什么地方,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利享受优质的教育。如果教育不能够给民众提供一个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生存境遇的机会,如果社会的等级和阶层通过教育也无法得到缓和调整,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潘勋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