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的火塘边,向导用冰镐敲碎结晶的红糖,之后捧给队员一杯杯热腾腾的红糖水。海拔4100米的哈巴雪山登山大本营,淅淅沥沥下着雨,远处的雪峰隐没在浓雾中。六七个小时的徒步,一整天都浸泡在雨中,队员们全身湿透。食堂门口放了一些大木桶,可以在这里药浴泡脚,旁边齐齐坐了一排人,“无腿先生”马克·英格利斯(MarkInglis)也在其中。他穿了一条半截速干裤,露出一双钢铁的假肢——很显然,他并不需要泡脚,他只是坐在这里休息,和大家聊天。
1982年,马克在攀登新西兰最高峰的时候,遇到了暴风雪,由于冻伤太严重,双腿从膝盖以下被截肢。但十年以后,他重返山峰,并凭着坚定的毅力最终登上了珠峰,成为世界上首位登顶珠峰的双腿截肢人士。今年,这位探索频道纪录片《珠穆朗玛峰:超越极限》系列节目的主人公,受邀再次来到中国,并抵达云南哈巴雪山。作为“雪花啤酒勇闯天涯,挑战乔戈里”训练营特邀指导专家,马克对营员进行专业指导与培训,同时,又一次完成了他对哈巴雪山的“无腿攀登”。
培训的问答中,马克常让队员们感慨不已:
“马克先生,登山使您多次遭受严重的伤害,您后悔吗?”
“NO!”
“您是否满意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人生?”
“YES!”
“22岁那年我失去双腿,当年的圣诞节是人生中最黑暗的节日,难道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后来看到许多遭逢巨变的人过着精彩的生活,这给了我很大的激励,既然人家可以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截肢,最糟糕的圣诞礼物
现年49岁的马克与家人住在新西兰汉默温泉山区,这个温泉度假小镇的背后就是巍峨的南阿尔卑斯山山脉。他常半开玩笑地告诉别人:“每个新西兰孩子都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当新西兰国家橄榄球代表队队长,另一个是追随1953年首位登顶珠峰的希拉里爵士(新西兰人)的脚步。我从小长得瘦巴巴的,没有指望进入橄榄球队,攀登珠峰就成了我从小的梦想。”马克介绍说,他那个年代的生活比现在要单纯许多,家庭并不富有,父母为了三个孩子而勤奋工作,“常常凌晨三四点回家还要打理家事”。“父母对我们都有很高的期望,妈妈不喜欢我爬山,但即便如此,她却从未反对我去做什么。”
马克12岁起开始爬山,在短短六年后的1979年,他正式成为一名专业攀山员——在库克山国家公园担任搜救向导。崇尚户外运动的文化背景加上热爱自然山野的成长环境,让马克向来觉得“登高山就像回到家一般自在”。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事业已到高峰时,却在1982年尝试攀登新西兰最高峰库克山时,和另一名登山伙伴菲利浦·杜尔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风雪,恶劣的天气把两个人困在了狭小的冰窟中。马克回忆说:“那种感觉就像你躺在一个狭小的冰箱中一样,它的空间就像饭桌底部一样大,非常寒冷。”直到14天后,搜救小组才救出了他俩。上山前70公斤的马克,只剩下了39公斤。“能够获救,我们都很高兴。当时我们都知道自己遭遇了霜冻,但乐观地认为只需截掉几个脚趾头而已。”可事实上,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却告诉他们,双腿已经坏死,必须切除膝盖以下的部位。圣诞节前夕,两人被送进手术室,在圣诞节当天苏醒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双腿。
手术后,不断注射的吗啡止痛针并没有止住马克的悲伤。“那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吗啡针不只带走身体上的痛,也带走了我的思绪。不过我很快决定重新振作起来。我很幸运从小就是山友,得以锻炼出坚毅与永保热忱的心态。当我因为双腿截肢而必须装配义肢时,刚开始的感受其实是很挫折的,因为任何种类的义肢刚穿戴时都很痛,而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没有想象中的神奇。然而,专注而持续地练习可以让你越来越灵活。因此,真正的挑战不是学会如何使用义肢,而是如何保持正向思考,永远能在劣势中看到自身的优势。”马克提醒大家使用“can't”(不能)和“won't”(将来也不会)时要诚实面对自己,“有时候是我们的心不愿意去尝试,而不是能力做不到。只要下决心,一定会有结果。”
于是,带着永不放弃的心,马克不断挑战自我:他成为滑雪教练;在2000年悉尼残奥会上赢得自行车比赛的银牌;同时进行血癌的研究工作,并获得了林肯大学人体生化课程的一等荣誉学位;2002年他成为新西兰最大的葡萄酒公司旗下的酿酒师;随后,发展极限运动食品品牌、投入演讲、写书、成立lims4all基金会(现已更名为legsoneverest基金会),募款帮助因山难截肢的夏尔巴人装义肢……
没腿,最明显的登山优势
马克从来没有放弃对攀山的热爱。“当我获得自行车比赛的银牌时,我就清楚我又能攀山了。”马克说,“这一切很难解释,一开始我只是驾车在山边行驶,眺望着每一座山峰,我的心中涌动着一种渴望,我想尽可能地了解它们。”
那些完成独特使命的人,并不是因为有了独特的工具,而是因为有独特的思维。马克也是这样,他看到了自己独特的“优势”:“和其他拥有双腿的登山客比较,我最大的优势就是,腿断了,可以当场立刻修复;(截肢以后)我的表皮面积减少了20%,散热慢,结果我的体温反而比一般人要高5摄氏度;而且我的登山裤只要做到膝盖的长度就可以了……在高寒地带这是多么大的优势啊。”
2002年1月,马克征服了那座成为他生命转折点的库克山。两年后,他又成功攀登了海拔8201米的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当时,他朝着远处的珠穆朗玛峰凝望,并把攀上珠峰视做他的最终目标。
珠穆朗玛峰,世界第一高峰。要攀上顶峰,就像跟死神赌博:海拔太高,空气稀薄得连煤油也无法点燃,含氧量只有水平线的30%。身处这种环境,人体会制造更多红血球,以吸取更多氧气,但同时血液浓稠了,中风及心脏病发病的机会倍增;太阳也很猛烈,随时会被灼伤;再加上雪崩、低温、强风、暴风雪,基本上,不再是高山症那么简单,而是心脏病、低温症、肺水肿、脑水肿,一并袭来。“那不是人类该去的地方。”马克说,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挑战显然比常人更甚:首先,登山讲究的是身体壮硕,尤其登高山会消耗大量体力,腿部截肢者的体重却比较轻,必须加强体能锻炼;其次,由于无法灵活地转动脚踝,穿戴义肢者在横向移动或下山时得付出更多精力。因此,一般人攀登珠峰的准则是必须为下山保留25%的体力,马克却评估自己至少要保留50%的体力。
即便面对上述困难,马克仍不忘列举自己的优势:“我不需要拉风的登山靴,脚趾头也不再会冻伤(因为没有脚趾头);更重要的是,我可用的肌肉少了很多,现有肌肉反而可以拥有全身的血量,这保证了身体在海拔较高处保持体温吸收更多的氧气,也多少弥补双腿截肢的缺陷。”
马克强调,登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就像经营事业一样,你必须预先对结果有谨慎的评估与对策,包括风险发生时将如何承受。”他为珠峰之行的准备包括:大量的体能训练,了解自己在高山的适应力,选择跟随专业向导,以及多雇一名协助登山的夏尔巴人。
那一刻,他在珠峰顶摸到了天
2006年3月,马克开始了挑战珠峰的行程。同行的还有另外十名攀山家,同样“各具特色”,其中包括尝试不用氧气罩攀山的哮喘病人、几乎因意外而丧命的电单车手、将房子拿去做抵押也要攀山的消防员……探索频道特别派出一支17人的摄制队,记录了整个攀登旅程。后来,在这部《珠穆朗玛峰:超越极限》的纪录片中,人们看到了夏尔巴挑夫突发高山病死亡,攀登者因严重咳嗽以致肋骨折断,至于高山症、失眠、胃痛等问题,更是屡见不鲜。马克的情况更严峻。“每走一步,就要吸15口气。”在攀爬至6400米高处时,他用于固定拉力的冰锥几次从冰层中脱落,他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有时还是头朝下翻下去的”。最终,马克在半坡中停了下来,但右腿假肢折断了——这是他27年间用坏的第37副义肢。“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像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因为我很幸运,带了一副备用的假肢零件,还有胶带,我的假肢经常会断,但我总可以用胶带把它粘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