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枚拉环,
也有飞上星空的梦想
儿子是个拘谨沉默的孩子,无论你如何鼓励,只能逼出他一句话:“不,我不行!”那闪躲的目光,缠绞的双手,下意识地向后蹭的脚尖,就像陷在重围中的小鹿。
小小的人儿,也懂得苦恼,像模像样地叹气:“邻居哥哥说,我胆子太小,只有易拉罐拉环那么大。”我笑道:“拉环一拉开,饮料都快乐得冒泡呢,万一有奖,那就更开心啦!”他笑了一下,眼圈却红了:“哥哥说,胆小的人都很笨,像我,将来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跟他讲:“在30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小孩,比你还要胆小。每逢客至,哥哥姐姐们大方上前,彬彬有礼,唯有她会热汗涔涔地躲进菜园,守着一窝蚂蚁到黄昏。掌灯时候,饥肠辘辘,却没有勇气进去,只待妈妈端来饭菜。上学时,她从不敢回答问题,老师也不责备,只温和地叫她坐下。”
儿子惊诧地问:“她长大了也不敢说话吗?”我微笑:“读中学时,她已在辩论赛上做主辩,被对方驳到丧失语言功能;刚刚工作时,她敢主持一台晚会,失败时狼狈得四处找地缝;如今,她常常参加各类演讲大赛,得了半柜子奖状和奖杯。”我拉开柜子:“喏,你看。”儿子先是一愣,接着破涕为笑,点着我的鼻尖:“哈哈,那小孩原来是你。”
那确是当年的我——像一片苔藓,羞涩地贴在地上,仿佛永远也没有勇气长高。而我周围的人,却允许我慢慢钻出石缝,从容地抬起头,允许我跌跌撞撞,鼻青脸肿,直到我也能在清晨的凉风里,举起自己的花穗,举起自己的梦想。
孩子低声喃喃:“其实,我也有一个梦想……”我俯耳过去,他说:“这个拉环长大以后,想要飞到天上做星星。”我惊喜道:“是最亮的那颗吗?”他想了一会儿,答:“亮也行,不亮也行,只要是星星就好了。”
不是老天偏爱笨小孩
这枚拉环终于出发了,因为胆气不足,信心不满,在他的旅途中,麻烦多过别人,辛苦多过别人。他的故事,注定比别人多些枝枝杈杈,多生几片鹅黄的叶子。
这个慢热的小孩,无论做什么事,总在一开始就阵脚大乱。就连学习吹泡泡、玩陀螺这些小游戏,都是哆哆嗦嗦,汗湿后背。仅仅一个系鞋带,他反反复复练习了很久,我以为,他用掉的时间和耐心,足够别人学会从鞋子里抽出源源不断的彩绸来。
耐心并非天赐,遇挫时,他会本能地选择逃避。在他犹豫时,我会抢先提出“放弃” :“这个拼图不用再拼了,反正少掉一只翅膀也不要紧,小鸟可以走回家去。”我吃力地挥动一只胳膊,学着鸟儿一跳一跳地向前挪。他反而劝我:“那太慢了,鸟妈妈会着急的。”在他焦躁时,我会编个童话来缓解气氛。更多的时候,我愿意诚恳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那天,上了第一堂书法课,回到家,他满面沉郁,叫我看作业本上的C:“今天老师讲,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可我的开端太糟糕了。”我看着他手脸和衣服上的墨渍,温和地说:“那么,坏的开端也只是失败的一半,如果肯花力气,C不会粘住你不放。”他虽半信半疑,却也肯接受我的建议,老老实实地写字。学期末,老师夸他有书写的天分,他将额抵住我的膝头,笑道:“我是会变身的ABC,我要粘住你不放。”我故作惊慌逃跑状,他用力拖住我的双脚,几乎笑软在地上。
那些迂回曲折的变身,虽未让他变得智勇双全,可也趣味良多。他的口头禅是:“数学很难,语文也难,英语最难啦!”每次听写,他必会呼吸不匀,两手冰凉;战战兢兢写完之后,再三细看,不停摇头:“肯定错光了,肯定!”你看吧,如果答案全对,他便大喜过望,几乎要翻跟头庆祝;若是错得很惨,他会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很笨。”然后,一丝不苟改正,继而惊叹:“我比刚才更聪明了啊!”邻居弟弟被震撼,逢人必说:“那个小哥哥,是我最最崇拜的人。”
他总是喜欢跟比他小的孩子玩,我笑他:“这样是不是更容易找到自信?”他连连摇头:“我好崇拜那些小朋友,他们才厉害呢。”他告诉我,上次感冒,在医院打点滴时,邻床那个3岁的小妹妹,针扎在小脚丫上,泪还未干,就指着架子上的两瓶药液自语:这一瓶是眼泪,那一瓶也是,它们一滴一滴地哭进我的脚里,我的病就好啦。儿子感慨:“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诗。”我顿时怔住,这个看上去笨笨的小孩,却以一颗虔诚之心,于病房之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知道,不是老天偏爱笨小孩,是笨小孩更偏爱努力。
就算是最后一名,
也要拿出第一名的诚意
学校要开运动会了,许多同学当场就报了项目,他却畏首畏尾,说要再想想。回到家,他仰着头,挨个扳手指头:“长跑很有意思,可我总落在后面,有同学跑得像兔子那么快,但中途从不睡觉。短跑我也喜欢,可老师说我起跑太慢。跳远呢,总是跳得太近……”看他忧虑重重,我笑道:“跳高好不好?”他摆摆手:“你别捣乱。”上跳高课时,他得了感冒,没有参加训练,至今连基本要领都不会呢。
他最后决定参加短跑。每天放学,都要去林荫道上练一阵儿,累得直吐舌头。我鼓励他:“汗水就是通行证嘛,你起跑已近似起飞了。”他根本不上当,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对着白杨树喊:“麻雀麻雀,马上就预赛了,我还是很差,能不能不去?”我捏起嗓子回答:“先生先生,有位名人说过,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他跳起来:“我的借给他,就是那本蓝皮的《小学生字典》。”我们笑起来,惊飞了一群麻雀。
预赛那天,寒流突袭。更糟糕的是,不知哪个环节出现了失误,他的名字不在短跑组,竟悲剧性地出现在跳高组。沮丧的他来到赛场,看那些高手们帅帅地试跳。这一瞬,他爱上了这项运动,羡慕地张着嘴,眼睛眨也不眨,还情不自禁地模仿别人的动作,他的笨拙和傻气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裁判员老师说,当时,儿子热烈地鼓掌,大声地喝彩,跑前跑后地为每位选手加油,替别人拿外套送水。都是小孩子,很快就成了朋友,大家得知他的遭遇后,都纷纷为他打气。那个跳得最好的同学,还将他拉到一边,说出自己的独门秘籍。终于轮到儿子了,看他茫然的眼神,发抖的双腿,所有人都陪着攥拳踮脚,不敢出气。年轻的裁判老师,冲他竖起拇指:“别怕,就算是最后一名,你也是我们的骄傲。”此时,每个人都竖起拇指,向这个注定垫底的同学致意。
北风愈来愈猛,愈来愈凉。校园广播里,播放着跳高组全体成员为他点的歌:“咸鱼就算翻身,还是只咸鱼,输得也诚恳。至少到最后,我还有咸鱼不腐烂的自尊!”同学们拍着手合唱:“做我的英雄,做我的天空,我知道你懂,知道你会懂……”他的心,忽然变得坚定。他全心全意,先跳过挡在心里的横杆,再跳过挡在眼前的横杆,就算是最后一名,也要拿出第一名的诚意。
谁都没想到,他居然获得第四名。得到最多拥抱和掌声的他,梦游一般,逐个追问那些尖叫跳跃的同学:“我真的能参加决赛了吗?”一遍遍得到确认后,他将汗湿的帽子抛出去,将外套抛出去,张开双手,随着漫天的落叶,在操场上飞。
当晚,信心满满的儿子打喷嚏、咽喉肿痛、发烧。医生告诫:“你不能参加决赛了。”他得意地回答医生:“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到现在才知道!”医生咋舌,只是笑。
第二天打完点滴,我们路过学校。操场上人声喧嚷,儿子站在围墙外面,遥遥地向队友挥手。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兴奋地叫着、跳着,喊着每位队友的名字。风过处,落叶飘摇,仿佛满眼都是金灿灿的奖牌。
谁又能说他没有参加决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