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管里的血,源于他的体内。那额头的伤,和他的在同一个部位。

　　你来自一段真实而年轻的爱情

　　我的孩子,快一年了吧,你再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我想,他会和我一样永远记得你最后一次直视他时的眼神决绝得倔强——那份冷漠不是枯竭不是平静,更像是大海深处的巨大旋涡,汹涌和激烈都被吞噬与掩藏在黑洞中心。他默默收拾存于这个家里的他的日用品,然后打包。而你突然爆发一般,将那些包裹一个一个用尽气力从大敞的门洞抛出去,甚至,你用力地推了他一掌,将他推向门外。他猝不及防,脚步踉跄,额头就磕在门框上,血,流了下来。他和你,见了血色,一下子都愣住了。他抬眼看你,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眼中带着恳切带着祈求,而你,就那么冷冷地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足足有五分钟。

　　最后你说:“恭喜你,你自由了。”

　　他蹒跚地走了出去,你狠狠地甩上门。再然后,你狠狠地一头也磕在紧闭的门扉上。你知道吗,我的儿子,你额头上流血的部位和他的一样。

　　他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你起得很早,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用完了满满一瓶消毒水,将家里所有的家具都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接连一周,你不顾刮风下雨,坚持将家里门窗大敞,说是“空气不好”。可是,我的儿子,即使你真的能将他的指纹、他的气息全部抹去,却终有一样源于他的最稳固最恒久的生命体,留在了这个家里——那就是你啊。

　　我想和你谈谈,你却张口就说:“没什么的,妈,我看过一本书,我能明白,恩格斯说的,婚姻就是父权制的产物,是男人为了财产传承而制定的东西。现在,我们和他的财产已经两清,所以,我和你都轻松了。”

　　 哦,我亲爱的孩子,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个14岁的男孩如此敏感、如此倔强,并且要求我不要试图说服你、改变你,让你自己思考并且做出判断。其实,这些都多么像他——你的爸爸啊。

　　现在我要做的,不是想要影响你的思考和决定,而是将那些过往,将事情的原原本本告诉你,将我的看法和感受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15年前,我和你的爸爸都还在读大学三年级。我和他都来自单亲家庭,我们理所当然地相遇、相爱了。两条孤单单的平行线从此叠合,20岁,正青春激烈,我怀孕了。

　　 那时大学生是不允许结婚怀孕生子的。我去了医院检查,医生诊断妊娠正常然而子宫偏小,仅正常人的三分之二,建议最好留下孩子。

　　 你可以想见我和你爸爸的最后选择吧。那时的我们,原本就是为了爱奋不顾身的年龄。我退了学,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后果,靠写些“豆腐块”挣些稿费,靠你的爸爸用业余时间去公园还有风景区替人画画挣钱,租房买菜做饭过日子以及孕育你成长。

　　过得很艰难,可是我得承认,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相依为命的爱与温暖。每天,他上完课或是外出画画回来,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些便宜的菜,吃着咸菜萝卜,偶尔挣了外快就“奢侈”地买一斤排骨煲个汤,你让我我让你,最后一人半碗地喝下。睡在硬板床上,躺在略显粗糙的粗布被褥中,感受彼此身体的温暖。他会俯在我的腹上,听你的声音,他说他能感觉到有激荡的水纹,一波又一波扩散,昭显你的生机活力,湿了他的耳朵,也荡漾着我的心。

　　 你出生在7月,正是你的爸爸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放弃了读研,放弃了可能留校的机会,应聘到一家画坊,专门替人画些“匠气十足”然而不动脑筋的装饰画,因为这样来钱最快。

　　 你出生的时候,他请求我无论如何坚持自然分娩,这样他就有机会亲手为你做你人生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剪断脐带。他说,在我的血与儿子的泪交相洗礼中,由他剪断孩子和妈妈子宫的联系,意味着他在承诺,他必须有能力替孩子开启另一条生命营养的渠道。意味着他必须引导孩子抵达一个比温暖的羊水更波澜壮阔的天地。

　　所以,我的儿子,你不要怀疑我和他之间那段感情,不要怀疑你的出身,你的的确确源于爱情。虽然,那时的爱情太年轻,太激烈。

　　每个孩子都与父亲之间

　　有着无形的脐带

　　脐带,是孩子和母亲曾经紧密相系、生死相依的证明,从某种意义上说,出生就意味着割断脐带,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疼痛,意味着受伤。脐带里有三根血管,一根用来输送母体的营养,另两根负责排泄废弃物,因此,割断脐带更标志着独立,标志着愈合,标志着成为了个体的孩子必须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寻找新的营养,寻找新的排泄渠道。

　　知道吗?我的儿子,你第一次明确地提问“为什么”,就是指着你圆圆的小肚脐眼问他——你的爸爸:“为什么有这个?”那时你两岁。

　　你的爸爸是这样回答你的:“那是爸爸亲手用剪刀剪断了一根带子,然后亲手包扎出来的。”你那时那么小,但听到“剪刀”、“剪断”这样的字眼时,还是愣了,咧着嘴瞪着眼看着爸爸。他当时的神情,真的是可以用“骄傲”两字来形容的,他宽宽的大手在你的肚脐上轻抚,然后比划着跟你解释:“最初的时候,你就像一条小鱼,在妈妈的肚子里游啊游,那根带子将你紧紧地系牢,免得你游到太远的地方。你慢慢长大,你会觉得那片水域太过狭小,那里的水太过温暖,而你,你是个小小男子汉呀。然后你出生了,爸爸理解你,从那时开始,爸爸要带你去看这世界的无边无际,找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让你知道什么叫无拘无束地遨游。”

　　你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却本能地将小手伸到他的掌心,迎接他期待与坚定的目光,由着他将你高高地举起,由着他抓住你的手腕让你以他为圆心飞速地转圈。你们的目光交织,你们的身影融为一体,你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却同样欢快。

　　6岁之前是一个孩子性格形成期,12岁左右将迎来每个孩子的叛逆期,可以说,你的爸爸他一直陪着你长大。

　　他喜欢喊你一些奇怪的昵称,比如“小丑鱼”“水手”或是“海盗”;他告诉你,跌倒了爬起来再哭,但是每天最多只许哭一次;他喜欢教你抡枪舞棒,甚至在家里准备一个小沙袋,让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冲着沙袋狠狠地打过去;他陪你看书,给你讲久远的战争历程,讲奇妙的远洋故事;他和你一样,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海底总动员》;他喜欢带你做一些他称为“男人做的事情”,比如远足、爬山、游泳和打各种各样的球。

　　他会专门带你飞去深圳,因为那里有国内最早的4D影院,他要带你看一部名叫《深海奇观》的影片,让你恍若身临海底,有水花真的溅湿脸庞,座椅随着潜水艇下潜而剧烈摇晃,而你就是那个勇敢的潜水员。每个暑假他都会带你外出旅行,他喜欢带你去看大海,去看不同地方的早晨、黄昏与夜色中的海,看白色阳光、蓝色天空、颜色变幻与层次分明的海水。他牵着你的手迎着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海浪尽可能地往海的深处走,然后一边尖叫着一边往沙滩上疯跑,留下一串大大的一串小小的脚印……

　　 从小到大,你只要写人物作文《我的XX》,你必然会写《我的父亲》,你这样描述:“在我的心里,爸爸和这样一些词联系在一起:高大挺拔、知识渊博、风趣幽默、勇敢坚强……他是我的船长,他是我的远洋舰,他是个完美的榜样。”

　　所以,其实我非常能够理解在你知道他要和我离婚、他将要离开家时的心情。你甚至比我更深切惨痛地感受到背叛、被伤害、被辜负、被遗弃以及随之而来的潮汐一样漫上心头淹没身体的悲凉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