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心甘情愿给她的依靠与骄傲——她的草,将在每一个春天,长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
1
那时我刚上小学。她慌慌张张把刚放学的我拽进西厢房,关上门说:“草,等会儿小姨问你愿不愿去河南,你就说愿意。”
小姨是从河南来到运城我们家的。小姨是她最小的妹妹,嫁到河南一直没孩子。这些年我天天听见她唠叨不休,生怕小姨遭婆家嫌弃,怕小姨老了孤单。前两天她拍电报,十万火急要小姨来运城一趟。我以为她是带小姨寻找民间治疗不育偏方的,却没料到她是要我跟小姨走。我发蒙——她怎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她满脸焦虑喋喋不休:“草,小姨独自在外不容易,咱一定要帮帮她。”
直到看见我满脸的泪,她才明白我不情愿,恼了:“我就这一个妹妹,远嫁他乡容易吗?把你养这么大还不能替我分担点儿,你就这样狠心看我煎熬?”我知道她一直在为小姨寝食不安,可是,为什么,她选择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把亲生女儿舍出去?
她没文化,爸爸四处托关系才给她找到在食品厂看仓库的活儿。工作不忙,她却把日子过得整天慌慌张张,这让我很不理解。
爸爸解释说她太在乎亲情。她运城的两个弟弟河南的一个妹妹都是她的最大牵挂,有点儿什么好吃的稀罕的想方设法要给他们,全然忽略了身边的丈夫和孩子。
可我和“好吃的稀罕的”不一样,我是她的女儿。我说妈你帮小姨去别处讨一个孩子行不行?她苦口婆心规劝:“谁肯把这么大的孩子给小姨,谁能有你们娘儿俩贴心?”
我呆呆盯着她,始终难以置信——她是我亲妈,却轻易让我离开她。“妈,你真狠心!”她淡淡的,显得很无奈:“草,谁让俺是大姐,走吧,走吧!”
简陋的西厢房,破旧蒙尘的家具,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面对面讨论别离。我深知她的性情——决定好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打算恨她,用余下的所有岁月。
2
在河南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一口山西话常被同学讥笑,恼了,就跟他们打架。小姨为此十分头疼,不断给她写信诉苦。
我离开运城的第一个腊月,她拎大包小包来看我。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我看见椅子上的她,扭头走掉,任谁喊叫都没用。我藏在堂姐家好几天,不肯见她,直到她在满镇的鞭炮声中悻悻离开。
那天,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臃肿笨拙的她走走停停,在公路旁挤上长途汽车。车门关闭的一瞬,我没出息地哭了。
对于她的到来我是抱着幻想的——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带我回家。可这些天,她一直在小姨家给我缝制棉袄棉裤,炸糖酥麻花。她只肯把衣服的温暖和故乡美食留给我,只字不提带我回家的事。汽车绝尘,我靠着冰冷的石头呜呜哭。我知道她怀孕了,清楚她这次抛下我就再不会要我了。
我告诫自己:她个子矮,不美,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一点儿比不上小姨;小姨比她年轻有文化,小姨比她更疼爱我,不如从此抛却前尘落地生根。
可我不是狠心绝情的。为了忘记,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圆圆的脸庞竟因此成为瓜子脸。小姨内疚:“草,你不理解你妈。”我凄凉地笑——此时的她生下龙凤胎,再不是我妈了。
真狠下心,真就淡忘了。我逐渐融进眼前的生活,成了地地道道的河南丫头。偶尔,我会不经意闪过一个念头:她和她的龙凤宝贝,是在西华园散步还是在凤凰广场放风筝?
我大学毕业,她要求打电话和我聊天。她在彼端不停絮叨:大舅舅偏瘫、小舅舅茶馆生意惨淡……“草,以后你要帮衬他们。”
突然失笑——我以为她会内疚不安或尴尬不已,但她没有,她心里一如既往只有她的兄弟姐妹,唯独没我。挂上电话,我很想无所谓地笑笑——她从来不在乎我不爱我,我完完全全可以漠视、忽略她,可不知为什么,笑容刚浮现泪就跟着滚下来。
3
谈恋爱,结婚,建立自己的小窝。
有天半夜她打来电话,说爸爸中风住院要我回运城一趟。午夜坐在阳台上,我突然想起好多年没有回运城,都记不清小巷的准确名字了。
电话回拨,她有点儿意外:“你忘记家了?”我平静地告诉她我离开运城都二十多年了,沧海桑田,有什么忘不掉的?
老半天,她急切地重复地址:南街小学右侧三胡同12门。“弟弟妹妹都在新区买房了,家里只剩我和你爸爸。草,旧院子是你的。”
最后一句让我吃一惊,随即平静:“留着你收租养老吧,我不缺住处。”她不在意我的冷漠,连连追问我几点到家,要炸糖酥麻花还是咸味麻花。我想她真是傻了,爸爸还在医院生死未卜,她却在为麻花和我纠缠不清。
在洛阳转车,她打我手机:“草,做点醪糟汤还是酸汤面?”仿佛瞧见她将麻花一根根晾在案板,守着灶台等我告诉她做什么汤。她永远这样不近情理地固执。我急了:“我要先去医院看我爸,你整天就记得吃吃吃。”啪地扣下电话,我痛苦地捂住脸。她该是世间最庸常的女人,永远分不清生命里的主次轻重,活得浑浑噩噩。我恨过忘过却无法割断和她的关联——血缘在,她永远可以无休止地折磨我。
打车奔进医院,爸爸已经清醒并转入普通病房。我俩刚聊几句她就冲进来,手里的塑料袋散发着麻花香味:“草,快趁热吃。”
愕然,继而冲她大吼:“你知道你一辈子都在干吗?你知不知道谁对你重要?如果不是我爸生病,我永远都不会回来,永远不会!”病房空气凝固,我拂袖而去。弟弟随后赶来,拽住我不肯让我走。终于忍不住满脸热泪,我说她从小不要我不打紧,可她连爸爸都照顾不好,整天就惦记些不相干的人,这些年她究竟在为谁活?弟弟默默听着,最后怯怯告诉我,她住的街巷破旧不堪她却死活不搬,总说地皮能升值,她帮我守着,说她亏欠过我。“姐,妈这些年天天想你,妈老了。”弟弟蹲下,抱住头。
4
从医院尾随她回家。
南街的老屋子真是破旧,光线幽暗;人走在里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拉亮电灯,她急匆匆从厨房往外端盘子:炒鸡蛋、拍黄瓜、炸花生米之类。
我坐在偌大的桌前,看炒糊的鸡蛋发蔫的黄瓜黑乎乎的花生米,真是生气——她这么多年厨艺一点儿未见长进,难怪总是剩饭剩菜。
“吃,都是你爱吃的家常菜。”她捧出一碗热腾腾的醪糟汤,坐在我身边,影子投射桌面,在汤里晃荡。好些年未见,她明显老了,白发星星点点,穿着不知谁给的晃晃荡荡的旧毛衣,在灯光下越发凄惶。我说你也吃,做这么多菜。
她无比得意。对于厨艺她一直自信满满,对人生也是如此。她并不知道,她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且殃及我。
我啃着麻花。麻花的面没发好有点儿硬,糖太多有点儿腻。她剥着茶叶蛋絮叨说大舅舅丧事办得寒酸,她一直耿耿于怀。我终于忍不住:“你管那么多干啥,大舅舅的事有人家儿女操持呢!”她拼命给我夹菜,拼命控诉表哥表姐的种种罪行。“还要不要人吃饭?”我翻脸。她噤声,开始剥糖蒜。
墙壁上贴着老照片——她和爸的黑白结婚照,我和她在盐湖旁边的合影……鼻子猛然发酸,为曾经相亲相爱过的岁月。
“草,回运城,咱把老房卖掉在新区买套房,反正小姨也退休了。”她满脸期待。我冲她摇头——我在郑州生活安定舒适,如何肯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