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拉住柳老师的胳膊,脱口而出:“祖国是眼泪。”
三年级下学期,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姓柳,瘦高的个子,戴一副近视眼镜。他的到来,有几分神秘。听大人们说,他是一所名校的高材生,因“文革”两派斗争中的误伤风波,才被分到我们这个偏远小村。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妨碍乡亲们对他的尊重,人们说起他,仍然像谈到一件宝贝。
柳老师教我们语文,每逢有他的课,班级最后一排的座位就会悄悄多出几个人,或是学校的老师,或是已经上了中学的外校学生。这时,讲台上的柳老师,神采飞扬,激情澎湃,讲着讲着,便会满脸泪水,教室的后排也会传来一阵唏嘘,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一次例外,那节课,我记住了,听懂了,而且至今难忘。
那天,柳老师仍然衣着整洁地站在讲台上,只是半天没有说话。他像在酝酿什么,然后,急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祖国万岁!
同学们随着老师的笔画,拉长声音念着:“祖——国——万——岁!”柳老师慢慢回过头,我们竟看到他眼含泪水。
“柳老师,你为什么哭呀?”这细小的声音竟然是我发出来的。柳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的课桌前站定。我抬起头,看见晶莹的泪珠从他脸上滑下来。他略带哽咽的声音说:“同学们,谁能说说什么是祖国?”
“村后面那片山!”一个男生抢着说。“还有树林!”又一个孩子补充着。太阳,蓝天,东方红,麦子,国旗,毛主席,解放军……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抢着说。
柳老师叫着我的名字:“你说说,你心里的祖国是什么?”
我站起来,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柳老师低声说:“坐下吧。”我突然拉住柳老师的胳膊,脱口而出:“祖国是眼泪。”同学们哄然大笑,我羞愧地一下趴在桌上,半天不敢抬头。
我听到柳老师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孩子,你说得真好,祖国是眼泪。是每一个中华儿女心中流出的感恩的泪,思念的泪,苦涩的泪,忧伤的泪,爱的泪……”
那节课不久,柳老师被城里来的人带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们无从知晓。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因为酷爱写作,被当做人才聘到一座小城,进入县文化馆。我知道,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柳老师始终是我心底一个亮丽的音符,是一抹思念的淡紫色。他清亮的泪水,他关于祖国的阐述,让我懂得教化的力量,常常是在不经意间镌刻在心的。
与柳老师的邂逅,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诗刊主编来哈尔滨开会,我特意从小城赶来拜见他。在招待所,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个子,帅气俊朗的外表,戴着近视眼镜。唯一不同的是,他人到中年。我下意识朝他走去,他也微笑地看着我,并冲那位诗刊主编说:“老哥,这是您的作者啊,介绍一下吧。”主编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对年轻作者的宽厚与抬爱介绍着我。之后,对我说,这是某某杂志的副主编,柳源。
一瞬间,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让所有的单色调都变成了斑斓的油彩,穿越时光,在心灵之上铺展开来;又如一束强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柳老师站起来,牵起我的双手,不停地说着:“小丫头,小丫头。”他跟在座的作家们讲我小时候的事儿,特别提到了那句“祖国是眼泪”。他们说着笑着,笑着说着,我却突然间如鲠在喉。
那之后,柳老师在他的刊物上,发了我不少作品。隔年夏天,他应邀来到我工作的小城。我们有了一次深切的谈话。
原来,从我们村小学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送去劳教。新的罪名是他在境外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被说成是毒草。直到拨乱反正后,他被分到县文化馆,后来又去市文联,从事创作和编辑工作。写出了大量在全国有影响的作品,培养了一批年轻作者,成为改革开放后文化艺术领域的一代精英。
成年的我,与老师的话题也宽泛起来,甚至谈到了生活与情感、人生与命运,祖国与未来。当我认真地问老师:“您说,祖国是什么?”柳老师笑了,他说:“就像你当年说的祖国是眼泪一样,每个人都与祖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般的联系,每个人都可以站在我和我的祖国的角度上,表达自己的那一份感受。可以很抽象,也可以很具象,抽象到海外华人为一朵白云、为一片绿叶高唱天佑中华;具象到奥运赛场上五星红旗飘扬时,我们奔涌而出的泪水与欢呼。”
时光飞逝。而今我已人到中年。成为一名网络新闻从业者,感受着共和国的发展与时代的变迁,品味着生活的富足,分享着年轻人的梦想与快乐。
我经常跟柳老师在网上聊天,不久前,柳老师告诉我他退休后已与老伴在山东沿海买了房子。那里地处乡间,每每看到那儿的孩子,他就会想到我们的小学校,想到那里的一切。
柳老师说,他准备用毕生的积蓄投资一座小学,在晚年,继续为孩子们做点事儿。我的心一颤,耳畔再一次想起儿时老师的声音:“你说说,你心里的祖国是什么?”
我忽然有了答案:祖国正是由一颗颗奉献的心灵组成。他们在高处,在我们仰脸可以看到的地方,那里有星光,那里叫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