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临走前对我婆婆说:“等阿龙的孩子上小学了,我就回来。”
四个未婚的表侄女
草鸡,农村家家都会养几只,很少专门喂粮食,院子里的草籽、土里的小虫子、墙角的小草都是它们的口粮。生蛋却很勤,基本能保证一天一个,蛋可以吃也可以攒了卖。到生不了蛋时就没有价值了。肉太老了,只能在有人做月子时杀了熬汤,说这样的老母鸡,营养价值高,大补。
草鸡跟龙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没什么关系。在这里把它们扯到一起,是想用它们来形容表哥家的儿子和女儿们的命运。四个女儿就是不吃粮食光下蛋的草鸡,而那儿子就是一跃龙门的龙。
重男轻女的观念,在老家是根深蒂固的。
老公的舅家表哥,年龄比婆婆还大,表哥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没上过学,儿子大学毕业,现在是国家干部。在山村里,算得上鲤鱼跃龙门,出息了。
我第一次去表哥家,四个面部苍老的女人笑嘻嘻地称呼我:“婶子来了。”羞得我躲不得,应不得。表哥正在床上半躺着,听见我们来了,忙穿鞋下床来。大女儿递给父亲鞋子,二女儿忙叠被,整理床。三女儿沏了茶来,先递了给我们,又捧给老父亲。老四在院子张罗午饭。
后来,说起之前的尴尬,老公说:“她们四个都没结婚呢。”
那年最小的一个年龄在三十五六,最大的四十好几。为什么不结婚呢?老公说:“因为弟弟要上大学。”
表哥家全靠地里的粮食卖钱,供一个大学生很费劲。四个姐姐怕自己出了嫁,到时有心帮弟弟,总会碍着婆家的面,不如现在尽的是全心全力。家里唯一的男丁、身负着光宗耀祖的责任的弟弟学习又那么好。
说起弟弟,四个女人一脸的怜惜和爱怜:“小弟可累了,每晚看书看到下半夜。”她们把所有余粮都换成钱,零换成整,交给弟弟。
四个女人从没有埋怨过老父亲,也没有惋惜自己的青春葬送在弟弟的前途里。倒是亲戚们看她们可怜,私底下抱怨一下她们的父亲当时糊涂,供出了一条龙,却毁了四个女儿的幸福。
虽然名字里都有个“花”字
四个女人都有名字,我没记住,只记得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花”字,可如花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
弟弟上大学,工作,娶妻,生子。四个女人的任务完成了,开始托人找婆家。老大先嫁了,嫁的时候没哭,也恶狠狠地不让妹妹们哭。听说嫁的男人很一般,而且因年龄大了,老大一直不能怀孕。
老二也嫁了,嫁时老大做了一个非常挑剔的娘家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听说当时闹得很不像话。
轮到老三了,老三不嫁。介绍了也见,见了不满意,慢慢地就不见了,说:“我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找不到可心的,还不如不嫁呢。”
老四急了,托人找婆家,老大恨恨地骂:“小四想男人想疯了。”
四个人都在家时不觉得出嫁是件多么着急的事,可现在看到老二都抱着孩子回娘家了,老四等不及了,违着老家的规矩,没等三姐嫁,自己先嫁了。嫁的那天,老大狠狠地骂了老四一顿,老二和老四哭得死去活来。老三微笑着劝大姐:“你真是疯了,管得倒宽。”
老三独自一个人侍候着老父亲。
去年腊月二十八回婆家,婆婆说:“回来得正好,明天你表哥下葬,你回来正好可以去。”这样的白事,我做儿媳妇的没有权利出席,婆婆和老公一大早去了,去的时候,说中午就能回来,可下午四点才回来。听婆婆说,老大又闹了,闹得很不成样子。早上要去火化时,她死拦着不让,说要偷着葬了,不去火化。阿龙拦着姐姐劝:“那样万一被人举报,爷(父亲)刚入土为安,又给扒出来不是更难受,还是火化了,省得后面麻烦。”
老大大喊:“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麻烦也麻烦不着你!”老大拦着棺材不让抬。闹了好久,才被众人连拦带拉地拉到一边去。
婆婆说:“你表哥快八十了,死了也不疼了。我是可怜老三,以后就剩她一个人,怎么过呢?看看她,我的眼泪就止不住。”
怎样牺牲才算够
一直意见统一的姐妹四个,从老大出嫁开始,就各有了各自的想法。
有一点倒是一致的,她们四个不喜欢阿龙的媳妇。按说媳妇不错了,城里人,有正式工作,模样标致,阿龙结婚、买房都是媳妇家父母赞助的。媳妇的妈觉得阿龙高攀了她的女儿,她不知道,在阿龙四个姐姐眼里,是她的女儿高攀了自己的弟弟。每次回来,媳妇也一口一个姐地叫着,可她们还是不喜欢她。
阿龙带媳妇回来,四个姐姐忙出忙进地张罗着饭菜,每次都尽量往丰盛里做。晚上睡觉给弟弟两口子用的是家里最新的被褥。但私下里,她们四个看弟媳妇是用了挑剔的眼光,挑剔她说话的声音,她的衣着打扮,她走路的样子,最后的结论就是这个弟媳妇跟自己的弟弟是太不般配了。每次见弟媳妇,她们四个都会这么从头到脚地挑剔一番,最后总有一个下结论:“阿龙什么眼神呀,那么个小女人,他当了宝。”
这话她们从不对阿龙讲。阿龙一说话,她们四个就全停下手里的活,满眼喜悦地看着他,听他讲。
年前表哥病了住院,四个女儿轮班陪床,阿龙上班没空,她们理解他,表哥问四个女儿阿龙什么时候回来?四个人都护着阿龙:“他在上班嘛,哪里有空?等放假了,准来。”
阿龙知道爹病了,没等放假就回来了。阿龙出现在病房门口时,老爹和陪床的姐姐都很高兴,用了惊喜和欣慰的口气说:“你怎么来了?耽不耽误你的工作?”
听阿龙说没事,陪床的姐姐忙去打电话,跟那头的姐姐说:“阿龙没放假就来了,咱爹可没白疼他。你可以晚点来,做点阿龙爱吃的饭带着,他估计没吃饭呢。”
阿龙要求自己照顾爹两天,但总有一个姐姐陪着,她们总觉得让阿龙给老爹倒便壶不行。可阿龙要做,她们就笑嘻嘻地看着阿龙在做这些事,边看边互相交换着高兴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逞能的孩子。
在阿龙来前,老爹小便失禁,将棉裤尿湿了,姐姐觉得快死的人了。不必再花钱买新的,就给老爹裤子里垫了些纸。阿龙看见老爹裤子里的纸,没说话出去了,再回来,抱着两条新棉裤,两身新秋裤。
姐姐接过来时,满脸堆笑,边给老爹换,边对老爹说:“你儿子给你买的新棉裤,多软和呀!看来还是儿子有用,四个闺女都没人买。阿龙一来就买了两条。”
老爹笑了,眼睛紧紧在追着阿龙,阿龙没笑。
阿龙来侍候老爹和给老爹一下子买了两条新棉裤的事,很快被四个姐姐告诉了所有亲戚,亲戚们都说阿龙孝顺,没白疼,他爹死也瞑目了。
原来“龙”也不容易
作为局外人,我总觉得阿龙四个姐姐牺牲太大,代价太惨重。我没想到最大受益人的阿龙竟然很难过。正月里见了他一次,他喝多了,拉着我老公的手说:“表叔,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刚感觉到一点幸福,我就自责。见了我姐,甭管哪一个,一见,我就有罪恶感。她们把女儿最好的时间都蹉跎了,全是为了我。一见她们我就难受,总觉得欠她们的太多了,那滋味不好受。可不回来也不行,梦里都不踏实。”
阿龙已是个四岁女孩的爹,当着一桌子人眼泪哗哗地流。原来四个姐姐不容易,阿龙也不容易。
前不久,听婆婆说,阿龙把三姐接到自己家了,让她去给自己接送孩子。阿龙说:“看着三姐一个人在家太冷清。”
老三临走前对我婆婆说:“等阿龙的孩子上小学了,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