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发现一个人正在向村子走来。
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父亲是我和妈妈的骄傲。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入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通红。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
歇一会儿,父亲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父亲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哧哧的,抑不住了,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
早上,我懒懒地穿好衣服。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离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随着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以至以后父亲回来,我都十分主动地将日渐隆起的书包捧着给他,而父亲的笑声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更爽朗。那些常来我家串门的乡亲赞叹地对我母亲说,有出息啊,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坯。
我渴望能早日去父亲的城里看看,它激励着我,更撩拨着我。那个暑假过后,开学的前一天晌午,父亲意外地回来了,母亲惊奇地问,今天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有空回来?父亲走得满头大汗,喘着气对母亲说,城里的条件和师资比乡下好,我想把他转到城里去读书,手续我都办妥了,明天就带他走。
我的心不由地怦怦乱跳,叫着,跑进家里。
母亲看我一眼说,这下好了,省得你隔三差五闹进城。
我幽幽地笑着,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父亲就按住我说,到了城里可要认真读书呀!我郑重地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了。
现在,我坐在深夜的灯下回想着当年神往父亲进城的情景,觉得是那样遥远和亲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当年父亲的模样来了。时光的流逝,总是模糊着许多值得珍重的记忆。我想,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我那日渐衰老的父亲呢,哦,还有母亲!在许多的傍晚,他们会倚着家门遥望那条发白的小路,期盼我的归来吗?
窗外的小城正静谧地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