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的剃头手艺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剃、剪、刮脸、挖鼻孔等肩膀头上的活儿干得利落,“拿麻”(按摩)是腕子功夫,也照样不含糊,捏推拍揉,轻重得当,再挑剔的顾客也不会说出一句不满意的话。那五还会老辈子剃头匠的看家本事——接骨。先用热水将伤处擦过,老白干酒闷一口,运足气,对准伤处雨雾般地喷出,然后一捏一对,轻微的“咔嚓”声,断了的骨头会严丝合缝地接妥。再用筷子麻绳固定住,几天后就能下地活动……
那五的爹、爷爷、还有爷爷的爹,都挑过同一副剃头挑子,拿着同一副“嗡子”,走村串屯做生意。剃头挑子是养家糊口的饭碗,“嗡子”是招揽顾客的响器。那五爹把剃头挑子传给那五时,装热水盆的箱子油漆斑驳,写着“项上功夫,童叟无欺”的白布也已经发黄。但这没有耽误那五的生意。不论到哪,只要“嗡子”一响,大人孩子都知道剃头那五来了。老少爷们儿都等着那五修理脑袋瓜子。
“九一八”事变后,村里来了日本人,在村上成立了警务所,里面的日本人都找那五修理脑袋,那五照样干得仔细。为日本人“拿麻”也非常认真,舒服得日本人直喊“幺唏”,称那五是大大的良民。那五成了警务所的熟客,可以随便进出。村里人看了感到恶心,背地里骂那五没有中国人的骨气。
那五住的村子背面是重重叠叠的大山和莽荡无际的大森林。抗联经常出没袭击日本人。日本人多次进山清剿,抗联都事先得到情报,不是扑空,就是被打得损兵折将。日本人悬赏,有探听到抗联消息和抓到抗联的,给大大的金票。那五向日本人表示,只要给钱,他愿意干这事。不久,那五就在邻屯的小酒馆,发现有人当众宣传抗日。那五上前把那人扯过来一顿暴打后揪到警务所。那五不但没有拿到赏钱,还被骂了一顿“巴嘎”。原来这人是县警务署派出的特务,当众宣传抗日是为了诱捕抗联和抗日民众。
一天,日本人抓来一个双腿被打断的抗联战士,那五认得和自己是同乡。日本人用严刑也没能问出抗联的去向,就关起来严加看守,还叫那五劝降。那五劝了几天未果,抗联战士竟在夜间从窗户逃脱了。日本人大惑不解,一个断了双腿的人,怎么能从窗户跳出去?
这年秋天,山青草蕤,遍野青纱。抗联活动得更加频繁。日本人挨了打又摸不着抗联行踪,正在恼火,那五挑着剃头挑子气喘吁吁报告说,他在邻村见到了抗联队伍。日本人大喜过望,纠集了几个县近百名宪兵和警察,赶着四辆大车,由那五带路前去围剿。指挥官坐在车上,拄着军刀,威风凛凛,一副此征必捷的姿态。那五坐在另一辆车上,也威风凛凛,也一副此征必捷的姿态。村里人见了,又恨又吐又骂:“狗汉奸,让抗联打死你!”
枪声爆豆似的响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前去围剿的日本人回来了,有的拄着棍子,有的吊着胳膊,大车上躺满了死尸。指挥官头上缠着纱布,一拐一瘸地没了威风。日本人进了村,突然嚎叫着扑向那五的住处,用刺刀屋里屋外乱戳乱挑。村里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暗暗为那五祈祷。日本人折腾了一阵子,一无所获,便放火烧了房子。通红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村子。
打这以后,村里再没有见到过那五,更没有听到过他的“嗡子”声。直到日本人投降,抗联改编为民主联军,村里人才在进山剿匪的队伍里见到了那五。不过那五没有挑剃头挑子,而是腰里别着两把二十响的匣子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