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是小兴安岭逊克县境内的一个地名。亿万年前,这里的一个山峰上火山喷发后,大量的岩浆江河般狂泄,留下了大量的氧化硅(玛瑙石),它颜色美丽绝伦,质硬耐磨,是装饰品的最佳原料。
八十年代初,玛瑙在漆黑阴冷的泥土中沉睡无数个世纪以后,被一伙淘金人意外发现,于是这里便突然热闹起来。四面八方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流潮水般涌来,将一座方园不足三五公里的山坡每一棵树的根部丶石头的缝隙丶山泉的凹处甚至水泡淤泥的底下,都像野猪拱地一样,通通细致地翻了个遍。
玛瑙贩子开着马力强载重大的卡车,拎着或背着成捆的钞票在山角下疯狂地抢购。由于量大,根本不需上秤称,遇到大块且颜色好的红玛瑙石,收购的老板几十几百甚至上千元地随便定价,俨然拍卖般疯狂。拳头大小的一麻袋400元至500元,再碎小些的也一二百元一袋。
许多体力好能吃苦耐劳的汉子一日卖玛瑙可赚千元,当年颇令人眼红艳羡的万元户在这里十天半月就可实现。一夜暴富的人像雨后漫山遍野的蕨菜,层出不穷。
这消息震动了广荗的森林,震动了方圆百里甚至更远的九沟十乡的千家万户,唤醒了人们沉睡了多年的发财梦。
金钱对人类永远充满无穷的诱惑,那一年小兴安岭冰消雪融以后,很快进入了草长莺飞的初夏,闻讯赶来挖玛瑙的男女老少背着行李和简易帐篷,漫山遍野地随地支起窝棚,砌锅垒灶,掘坑掏洞,一时炊烟四起,马嘶犬吠,如同一伙无组织的垦荒大军在此扎营戍边。我那年十八岁,与几个同龄伙伴也一起裹挟其中。
平时逍遥自在的四腿动物们都四散奔逃了,长翅膀的也都惊恐地逃遁,蚊子瞎蠓小咬过上了年,迎来了有史以来罕见的盛宴。它们成群结队从阴暗潮湿的枯叶里泡子边朽木堆内恶狠狠地起身,蜂拥而至地向我们这些因睡眠不足劳累过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外乡人围剿攻击,许多人眼皮被咬肿得只剩一条脏且红的细缝,露出皮肤的部分发炎溃烂得流浓淌水,痛苦不堪地昼夜抓挠。
没有人催促和逼迫,人都成了一个个上满发条的钟表,自觉地顶着月色起床,胡乱用些残羹冷炙糊弄一下胃肠。勿需穿衣服,因为睡觉前衣服就不用脫,你得用被子或雨衣蒙严头脸,嗜血成性的家伙们才会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只好嗅着四处的汗臭东游西窜地乱哼哼。
夜里的狼嚎和猫头鹰的怪叫时远时近,但已没人感到恐怖,因为周围烧饭的篝火繁星般闪烁着,野兽的残忍被火光威摄得无可奈何。土球子和松花蛇经常会吐着鲜红的舌信子出现在帐篷外的锅灶边,有的甚至游进屋内寻觅食物,人们对胆小者的大呼小叫早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与我住同一塑料帐篷内有一个近六十多岁的山东老头,据说是个光棍,姓吕,大伙都人前背后叫他倔叔。为了一个共同的目地,自然很快就熟悉并亲热起来。倔叔嗜酒如命,刨玛瑙坑时也不忘蹲在坑内啜两口。
他每天卖完玛瑙的钱除了余出极少零钞到山下较远的村中杂货铺换些酒食,其余的全缝在贴身的衣内,让那些用汗水换来的纸币日夜感受他的体温。他耳不聋眼不花,针线活地道,那针脚比我母亲的手艺差不到那去。
玛瑙山上的酒比食物还要金贵,我那时滴酒不沾,瞧着老倔头呲牙裂嘴左一口右一口地美滋滋地喝,内心溢满了纳闷:咋偏好这口泥?辣了吧叽的有啥喝头呢?问他,答案是解乏开胃舒坦之类的歪理邪说。
他盘腿坐在铺头上常自斟自饮得酩酊大醉,然后仄歪在铺盖上打盹,粗糙的手仍紧紧攥着那个所剩无几的酒瓶,你欲替他拿开,他竟搂进怀去了,像搂抱着一个稀世的宝贝。
有时他一边喝酒一边唱:八月仲秋啊,雁往南飞,跑腿的啊,都有三不归。头不归啊,二老堂前难行孝,二不归啊,家有娇妻无有人陪......唱着唱着那腔调就有些变声和变调。这类的小曲听多了,我怀疑他有家室。
一天破土挖坑时我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在一株已倾斜的柞树根部掘了个深两米多的洞,我用短镐刨开粘土碎石,将拳头大小的红玛瑙手忙脚乱地装进鱼皮袋,突然当的一声,镐尖迸出一串火星,一块更大的玛瑙在泥土中探出了暗红的头来。我一阵兴奋,手上徒然加快了动作。
这时,邻坑的老倔头爬到坑沿紧张地喊:“小子,快出来,上面的树要倒!”
我跳出洞口,仔细瞧了瞧洞上方那株风摇根动的老柞树,发现它粗壮的触须已凸出地表,但丝毫看不出马上要倒的迹象。
“没事儿,我这个洞里有个大货,马上就弄出来了。”我边说边固执地又钻进去。
就在我拚命挥动镐头的同时,头顶上轰地一声,脊背上的泥土石块纷纷落下,那株老柞树倒下的一瞬间,将屏蔽支撑洞上的的粗根全部抽出,震松动的粘土裹着大小石块瘫塌下来形成了个泰山压顶。
世界刹时一片黒暗,心就要从喉咙中蹦出,手脚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抽不动举不起抓不住,欲喊,嘴巴张不开,沙土在口中散发着腥咸的怪味,痛楚是短暂的,我昏沉沉地进入了一个腾云驾雾的梦......
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刺得人眩目,耳朵里有马蜂似的轰鸣,四肢和脊背针扎般地疼。瞥见那株已五体投地亲吻大地的老柞树以及险些活埋我的坑道口,心底泛起阵莫名的愤怒,这种愤怒的沮丧马上化成柔软的感激,因为此刻老倔头正用一双淋漓着鲜血的手扶起我泥球般的躯体,我坚持不过他的倔犟,伏在他弯曲而宽阔的背上,他老牛般缓慢地把我驮下山去。
倔叔扒下我的上衣,将半瓶烈酒点燃,用手指蘸着蓝盈盈的酒火在我脊背淤血的地方揉搓,然后用嘴嚼些什么草药敷在上面,这类似兽医的治疗却很有效,我只躺了两天,便能行动了。
我们回到那个塌陷的坑边,重打鼓另开张的挖掘,将那块足有六七十斤重紫红的玛瑙弄出来,抬下山去。
经过与玛瑙贩子一番讨价还价,以八百元成交。倔叔死活不接我塞给他的四百元,后来拗不过我急头白脸坚持,用那双青筋暴露的糙手扭捏地接了。那天正赶上村中一户人家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他不问那贵得没边的价格,破天荒买了老大一块,回来切成小块放入闷罐烀上。
挖宝买马肉的人很多,可烀了大半天,竟没一份烀烂的,咬不动嚼不烂的人都在不停地恶毒咒骂杀马卖肉的。倔叔却不知使了啥法,那罐马肉竟然被他烀得喷香透烂,有人询问咋弄的,他竟随口说尿进点尿并放几片去痛片就管用。
有人就骂:你个老倔头,净扯犊子,我咋没瞅着你往锅里撒尿呢?糊弄那个傻蛋呢?骂归骂,肉照样烀不烂,我私下半信半疑地问他,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了酒,只这一回,这种能让人爱让人恨的的液体就在我骨子里生下根,使我从此离不开它。
雨季来了,坑满沟平,小河暴涨,收玛瑙的卡车陷进变成沼泽地的土路里,人们揣着鼓囊囊的腰包陆续撤离了宝山。
此后,我用那浸润我鲜血和汗水的一大笔钱将自己送进梦寐以求的明亮教室,弥补了学业不足的缺憾。而倔叔从此回了山东老家,音信杳无了。
后来我思想里落了个病,一见到玛瑙的饰品或者像玛瑙样的东西,就会忆起那段岁月那个人。